衬着天色还未完全暗,且行去了一趟桐二娃子家。
小院虽然是租的,却打理得很好。
三个孩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且行推了个平板车,到西厢门口,将昨晚跟温言一起钉好的小棺材抱到平板车上。
自已独自一人推着平板车出了城,上了山。
找了个风水不错的地方,挖了坑,将小棺材埋进去:
“二娃子,别怪游之哥哥没给你风光大葬。哥哥不敢,怕那些人知道你葬在哪里,来影响你,脏了你的轮回路。咱们安安心心地上路,在下面等等哥哥,等哥哥给你报仇。”
太阳渐渐落山,余晖照在这个小小的坟堆上,似乎要给这个从未体会过人间温暖的小家伙施舍最后一丝暖意。
且行在原地站了很久。
他眺望着远处的广生县城,只觉得那黑压压的县城就像是一头吃人的巨兽。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后,且行踏着夜色回了家。
*
且家。
且员外此时正在书房摆弄笔墨。
听见下人传报:
“老爷,大少爷求见。”
“让他进来。”
他落下最后一笔,将笔随意搁在砚台上,拿起一旁放着的帕子擦着手。
“儿子给父亲请安。”
且员外从书桌后绕出来。
下人端上了茶。
他坐下,接过茶盏,用茶盖撇了撇浮沫,呷了一口,润了润嘴巴,这才将茶盏放下,抬头看向儿子:
“坐吧。这么晚了,来找我做什么?”
且行恭敬坐在父亲对面,说起他这一整天做的事情。
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且员外脸上也没什么惊讶的神色。
从今早鸣冤鼓响起时,他就知道了这件事。
他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你这浑小子,也有这么热血的时候。不过,到底年轻,此事做得太欠考虑。”
且员外听完儿子的叙述,也同样不疾不徐地给了评价,
“所以,你这会儿来找我,是什么打算?”
且行知道瞒不过他爹,但他交不交代,与他爹知不知道并没有关系。
他看着他爹,目光诚恳:
“儿子想请父亲为儿子支个招。儿子知道,儿子必须尽快离开,只有儿子离开了,咱们府上才安全。但儿子想报仇,就势必与他们不两立。云怀去投了江左,润泽顾念着几个孩子,去了现在还算安稳的东北。儿子不知该往哪里去。”
且员外垂下眼眸,端起手边的茶盏,似乎是想喝茶。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将茶碗放下了。
看着儿子:
“按理来说,你想报仇,最好就是投各路反王。只是,如今各路反王都不成气候,各有各的毛病,未来也未必能有所作为。且,你若是反了,咱们一家就成了砧板上的肉。这个家对你虽不甚好,应当也没有到让你不管不顾,任其生死的地步。如此,便只剩一条路……”
且行认真看着他爹。
且员外此时也抬起眸子,看着儿子,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蛰伏!”
“蛰伏?”且行疑惑。
“对去山东,投到萧子规门下。”
“萧将军?”
且行眼睛一亮,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萧将军虽是朝廷的人,但为人正直,正是最好的去处!儿子知道了!这就去收拾东西!”
且行激动地站起来就往外走。
这话倒是说得且员外愣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
“现在就走?”
且行脚步一顿,没转头,只是淡淡接道:
“嗯。早些走,你们早些安稳。父亲,保重!”
且员外的瞳眸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走之前,记得去给你娘磕个头,跟她说一声。”
且行眼眶有些酸胀,声音有些哽咽:“好。”
望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烛光里,院子里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且员外两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
门口的方向黑洞洞的,跟他的心一样空落落的。
书房里的灯烛燃了一整夜,且员外也在椅子里,就那么枯坐了一夜。
清晨,下人进来禀报:
“老爷,夫人派人来请您过去用早饭。”
才终于将他的神思唤回来:“好。”
只是,下人看着他抬手的眼皮,还有因为久坐而佝偻着起身的样子,突然发现自家老爷,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
上泉村。
中午的太阳,其实也没多暖和,只是照在人身上,终于有了些温度,让人下意识觉得暖了。
易知知和小宝将去年搞来的泥巴重新加了水,一人拿一根木棍,搅着和泥巴。
春日的天,泥巴没再上冻,垒起鸡窝来,也很是顺当。
姐弟俩就这么停停干干,忙活了四个中午,才终于将鸡窝垒好。
其间,挽春也常来帮忙。
有时候还带着玉无瑕。
易知知和玉无瑕也就这么渐渐熟悉了。
玉无瑕虽还是不怎么说话,但两人相处,也并不觉得别扭。
让易知知和挽春都没想到的是,玉无瑕有一手绝妙的绣活。
那针线拿在她手里,就跟活了似的,随着她的心意飞快得穿行着。
易知知看得心痒痒,便拜托了玉无瑕,跟着她学点儿绣活。
虽然她跟小宝的衣服都不用自已做,但能自已绣个帕子,绣个荷包什么的,还是蛮有成就感的。
这几天早、晚的时候,她就跟着玉无瑕学做针线活。
挽春也一起。
小宝吃了饭便在院子里自已玩,有时候有村里的孩子来喊,他跟姐姐打一声招呼,便会跑出去。
县里虽然一直没什么动静,但村里的巡逻队却在村长的警醒下,从未懈怠。
因此,易知知很放心。
“无瑕,你看,我这个绣得怎么样?”易知知绣完一个图案,满怀信心地举着自已的成果给玉无瑕看。
这可是她学了这几天后,第一次自已绣东西呢!
该说不说,她还是有些天赋的嘛!
至少没像以前看电视剧时看到的那样,将十根手指头都扎得血淋淋的!
她就扎了一根呢!
虽然这一根手指上的孔有点儿多。
但她就扎了一根手指!
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夸赞的事儿啊!
玉无瑕停下手里的活,侧眸看过来。
挽春也停下,探着脑袋,借着玉无瑕的手看那块麻布。
看了半晌,她还是一脸疑惑:
“知知,你这是绣得什么?猪头吗?”
易知知眼睛一瞪:
“什么猪头?!我这明明绣得就是一朵玫……不是,月季花!”
“啊?”
挽春挠了挠头,
“月季长这样吗?”
她记得,她家小姐花园里的月季,好像不长这样啊。
玉无瑕也有些忍俊不禁,没做评价,将麻布递回给易知知。
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意思却已经很明显了。
挽春已经将她想说的话都说了。
易知知:……
一把拿过那块麻布,迅速抄起剪刀拆线,嘴巴鼓鼓的,脸蛋有些发红。
啊啊啊!
丢死人了!
挽春和玉无瑕看着她这可爱的模样,对视一眼,都抿着嘴,悄悄笑了。
易知知不服气,继续跟针线作斗争。
就这么又过了三天。
鸡窝已经晾干了。
这天早上跑完早操,练完早功后,易知知就带着小宝去了沈家。
姐弟俩先去看了两个小宝宝,就去找沈二叔帮忙抓小鸡了。
家里一下子多了两个孩子,沈二叔虽然也有些带孩子的经验,但到底不算熟练,还有些手忙脚乱。
村长便让自家媳妇每天过来,帮着指导一下。
毕竟,这两口子家里也没个长辈帮衬着,也不像个样。
将小鸡捉回去,给他们准备了吃的喝的,小宝便拉着姐姐迫不及待地又往沈家跑:
“姐姐,快走!弟弟妹妹刚才醒着的!我要去看弟弟妹妹!”
易知知被小家伙拽着往前跑,还得将就小家伙的身高,差点儿没累着她。
等又跑到沈家,小家伙一溜烟便钻进了屋子里去。
没一会儿,屋子里就传出三个稚嫩的小奶音。
大一点的小家伙,颇有些哥哥的样子,逗得两个还不会说话的弟弟“咯咯”直笑。
还不忘给两个小家伙讲故事,教两个小家伙读书,也没忘记叮嘱两个小家伙将来要好好孝顺娘亲。
姐姐身体比较强壮,也更活泼一些。
她没听懂哥哥在说什么,只以为哥哥也跟爹娘一样在逗自已开心,小手小脚挥舞得格外起劲。
弟弟自出生起就体弱,但也没生过病,只是性子更文静一些。
这会儿听哥哥说着话,小家伙咧着小嘴,歪着小脑袋,很是认真的模样,好似真能听懂似的。
小宝见他听得认真,说得越发起劲了。
易知知进去看了看两个孩子,将自已出门时顺手抓的一根小年份的人参递给沈二婶:
“婶子,别省着,让叔炖了,给你补身子。”
不等沈二婶拒绝,她便跑了出来。
两只手揣在袖兜里,走到劈柴的沈二叔身边:
“二叔,家里的银子还凑手不?”
沈二叔也没跟她客气,直接说:
“目前还够用。不过,等你婶子出了月子,恐怕就得见底了。知姐儿,你有什么打算?”
易知知“嗨”了一声,往他跟前又凑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跟他说:
“这会儿正是春耕。我前儿听到个消息,朝廷又要征徭役,给那什么九千岁建功德殿。咱们县没贴布告,但其他县里已经开始抓人了。照这么下去,反的人肯定更多。打仗最缺啥?”
沈二已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认真听易知知说着。
听到这里,他脑子里转了一圈,立刻回答:
“兵器和药!”
易知知一激动,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
“要不说还得是你沈二叔呢!这脑子就是活络!”
沈二被这一巴掌拍得龇牙咧嘴的,忍不住瞪她:
“你这丫头,激动啥啊?你不知道自已手劲儿多大啊?你叔这胳膊,指定得青!”
易知知:……
尴尬地挠了挠头,往旁边退了一步,干笑两声,
“那啥,我就是一下子说激动了。叔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个小孩子计较哈。”
沈二“哼”了一声,忍不住吐槽:
“老子也就比你大十岁!”
易知知咧嘴,满脸讨好:
“那你也是我叔。”
沈二被她这没皮没脸的样子逗乐了,手指隔空点了点他,自已也忍不住笑了:
“你这鬼丫头!说吧,有什么打算?”
“嗨!我能有什么打算?哪儿需要,就往哪儿卖呗!”
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就没有经商的那个脑子。
她来这里四年能过得这么滋润,还挣了点儿小钱,纯粹是因为她以前看的书又多又杂,这个时代还物资匮乏,再加上有沈二叔这个脑子活络的。
沈二皱了皱眉:
“你这丫头,怎么能没成算呢?这样,你先跟我说说如今外面的情况,我想想咱们这生意怎么做。毕竟,家里多了两个孩子,我也不放心你婶子一个人在家。”
“行!”
易知知一点儿没犹豫,立刻开始侃侃而谈。
沈二:……
“你这丫头,怕不是就在等我这句话呢吧?!”
易知知只“嘿嘿”地笑,看起来天真无辜极了。
但沈二却知道,这丫头别看年纪小,平时装得多天真无邪的样子,其实,那心眼子多着呢!
还有小宝!
啧!
也不知道这姐弟俩咋长的?
咋就那么会忽悠人呢?
问题是,被忽悠了的人,还都心甘情愿被忽悠!
也是奇了!
易知知虽然没什么经商天赋,但她善于交际,这两年出去,也交了一些朋友。
外面的消息,虽不能说尽知,却也能了解个七七八八。
“汝南王前些日子去看一趟陇右,两家应该是打算联合起来了。不过汝南王阴险,陇右王寡断,汝南王说不定会算计陇右王。山东王刚愎自用,如今又有萧将军压着,应该是蹦跶不起来了。江左目前应该算是最稳定的。隔江而治,朝廷暂时应该不会打过去。”
听着易知知的分析,沈二的脑子也在迅速转动着:
“江左咱们还是不考虑,其一是太远,其二是要过江,成本太高。山东倒是可以考虑考虑,那边的仗早晚还得打。至于陇右和汝南,暂时先搁置。你先前说朝廷又在征徭役,我跟你看法一致,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还会有一股新的势力崛起。这股新势力跟朝廷在一开始就必定会有一仗,咱们可以看看这个。”
易知知眉眼弯弯,朝沈二竖起大拇指:
“所以说,还得是你沈二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