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分散

广生县。县衙。

县令木有德正坐在二堂里,翘着二郎腿,喝着茶:

“这一大早的,什么人扰本县令的清静啊?”

师爷站在一旁,禀报:

“太爷,是三个学生。”

“学生?学生不读书,好端端的,敲鸣冤鼓做甚?”

木有德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师爷有些无奈:

“就是为了昨天的事儿。”

“昨天?”

木有德想了一会儿,才终于想起昨天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是说死的就是个小娃娃,家里没人了吗?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那小娃娃在温家的酒馆打工。”

县太爷眉头皱了皱:

“真麻烦!这些人,也真是精明,想方设法地要钱。行了,拿五十两给他,让他别闹事。”

“这……”师爷有些犹豫,“太爷,那边不是给了……”二百两吗?

“嗯?”

县令侧眸看着师爷,一个简单的单音节,就让师爷迅速压下了到了嘴边的话,立刻恭恭敬敬拱手应“是”。

等师爷退下去,县太爷才又端起茶碗。

拿茶盖撇了撇浮沫。

他不知想到什么,轻嗤一声,眼底都是轻蔑,而后轻呷了一口茶。

茶盏被重新放下,他身体往后一靠,胳膊随意地搭在腿上,手指有节律地弹动着,嘴里哼着小曲。

*

师爷拿了五十两银子出去。

那五个十两的银锭子,握在手里,轻飘飘的,跟他的心一样,仿佛有股冷风在呼啸着穿过。

他打开大门。

看了眼远远站着,偷瞄这边的百姓,最后将视线落在鸣冤鼓不远处站着的三个颀长身影上:

“三位,别敲了。”

温言等人上前,拱手行礼:

“学生见过师爷。这是学生的状纸。请问师爷,县太爷何时出来?”

师爷没接状纸,只是看着温言:

“温秀才,听在下一句劝,这世道,没公道。这冤,你们伸不成,这是侯府赔给那孩子的银钱,你们拿着钱,回去将那孩子好生安葬了罢!”

他将包着银锭子的布包递过去。

温言三人脚步一顿,没人伸手,只是看着他:

“师爷,您的意思是,县太爷不愿意为桐二娃子申冤?”

“不是,我说温秀才,你怎么这么倔呢?那可是个侯爷!人家干爹是当朝九千岁!咱们县太爷就算是想帮你们,也没那么大的能力啊!”

“那我们就去敲……”

且行几乎脱口而出。

他虽一向知道朝廷腐败,可没想到会让人这么无力。

他刚迈出一步,就被温言猛地抓住了胳膊。

温言将他拉到自已身后,挡住他,朝师爷拱手道谢:

“多谢师爷教诲,学生明白了。”

说着,双手接过那包轻飘飘的银子,又朝师爷行了一礼,拉着且行,转身就走。

姪识默默跟在两人身后。

直到走出了师爷的视线,转过了一条街道,且行才回过神来,猛地甩开温言的手:

“温润泽!你什么意思?!二娃子的命,难道就只值五十两吗?!你忘了咱们早上出门的时候,答应过三姐儿他们什么了吗?!”

温言也定定站着,看着他:

“我没忘!可是,游之,你想过吗?县太爷不会申冤,他处置不了归西侯。我们要告状,只能去靖安城。可是,四年前的易御史连死谏都无法做到的事,就凭我们几个秀才,就能做成吗?!”

刚才,听着师爷的话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意识到了这种无力。

这让他心里发凉,全身发抖。

哪怕此时手里握着东西,捏紧拳头,他依旧感觉不到一点儿力量。

且行嘴唇紧抿,许久才无力地靠在墙上,望着小巷子顶上那狭窄的天空。

那么的湛蓝,那么的清澈。

可是,却那么地冷。

“那我们该怎么办?桐二娃子就这么白白……”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

姪识在此时突然开口:

“我昨晚想了一整夜。我们虽然不算多聪明,但也总还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要想申冤,得找一个愿意为这些穷苦百姓申冤的人。

“如今各路反王中,汝南王阴险,山东王刚愎,陇右王寡断,唯有江左有梅先生坐镇,占据江左大部分地区。所以,我想……”

他抬眸,看了看两位好友,才终于在二人震惊的目光下,说出那句,

“投江左。”

且行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这不是造反吗”。

可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想与当廷同流合污,这个反,好像是非造不可的。

温言倒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姪识的话。

最终,他摇了摇头:

“如今天下如果还有什么地方称得上安宁,应该就只有东北边境了。我要带着四个孩子,没办法去投靠任何一方。他们得平安长大。这广生县是不能继续待了,我们今日敲鸣冤鼓,确实考虑不周,算是已经得罪了归西侯。以归西侯的性子,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所以,我想,带孩子们北上。”

且行皱眉:

“你是打算带二娃子的弟弟妹妹一起走?可是一个人,能带得了四个孩子吗?他们都还那么小。”

“这确实是个问题,好在我手里还有些银钱,回头把酒馆卖了,再买个妇人帮忙照顾就是。游之,你怎么想的?你们家一大家子,你还是这么个地位,恐怕……”

“嗨!我当然得跟你们一块走,只要我走了,他们应该也不会为难我爹。不过,你俩这一南一北的,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我也不着急,有我爹在,他们暂时应该还不敢动我。润泽你家酒馆直接卖给我爹就行。这么着急,别人得压价。”

温言想了想,点头:

“好。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游之,多谢你。”

且行粲然一笑:

“嗨!咱们兄弟,不说这个。行了,不说了,你们赶紧回去收拾吧。我回去跟我爹说一声,拿了钱来找你。”

“好。”

“我就不专门与你们告别了。咱们兄弟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再见。”

温言和且行目光深深地看着姪识。

三人互相拥抱,而后笑了笑,原地分散,转身去忙碌。

只是,这一转身,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转成了凝重。

这一刻,他们努力期盼着,却想象不出未来会是什么模样。

现实的无力,让他们每走一步,都觉得心里发凉,一阵阵窒息。

那个小小的身影,就那么静静地躺在血泊中。

前一刻,他还咧着小嘴,笑得甜滋滋的,仿佛生活充满了希望。

原来,真的只是“仿佛”。

不过就是一个出门的功夫,怎么就天人永隔了呢?

且行捏紧了拳头,他始终无法忘记那个小小的孩子,就在他怀里没了气息的模样。

还有他那一声声甜甜的“游之哥哥”。

他是为了帮他买下酒菜,才会出事的。

如果当时他没有出去,是不是就可以躲过这一劫?

怪他!

一切都怪他!

且行抬头望了望天。

二娃子,你放心,这个仇,游之哥哥必定亲手为你报!

只是,你稍微等一等。

等一等哥哥……

*

姪识孤家寡人,没什么收拾的东西。

他回去简单收拾了一番,将自已的书都带上,买了一匹马,便直接踏上了南下的路。

温言的速度就要慢上一些。

他喊着儿子先收拾东西,自已去车行买了辆马车,又顺道去牙行挑了个看起来很利索的婆子。

等他回到酒馆的时候,且行已经带着钱来了。

五百两银子。

温言知道,且行是专门照顾他的,因此也没拒绝,将地契和房契给了且行。

与他一起去小巷接了三姐儿姐弟三人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临走时,且行递给他一个包袱:

“这是我在家里厨房搜刮的干粮点心,你们路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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