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令人窒息的甜腥味儿终于被甩在了身后。沿着鸡骨香指引的陡峭“生路”攀爬,虽然累得筋疲力尽,每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透,腿肚子打颤,但至少脑袋是清醒的,喉咙里那股恶心的翻搅感渐渐平复下去。等他们终于跌跌撞撞地翻过那道雾气蒸腾的山梁,再回头望,那片吞噬了无数过往旅者的七彩“瘴海”,己经沉入了山脚深深的谷底,变成山峦褶皱间一抹妖异朦胧的暗彩。
“他娘的……可算过来了!”韩老三扶着旁边一棵半枯的歪脖子树,大口喘着粗气,脸上被荆棘刮出的细密血痕被汗水一浸,又痛又痒。他解开腰间的皮水袋,狠狠灌了一大口。“那鬼地方,这辈子都不想再来第二回!要不是布头儿果断,还有鸡老弟那几块石头指路……”
布惊风没说话,只是默默解下自己水袋递给旁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小队长王老五。那汉子感激地接过去,喝了一小口润了润火烧火燎的喉咙。连日行军外加刚才的惊魂爬坡,这个老斥候也有些顶不住了。
田七兄妹的状态也不太好。田紫苏白皙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抱着藤药箱的手指因为用力显得有些发白。田七更是脸色发青,嘴唇都没了血色,他自己都记不清给那些体力透支的护卫续了多少次避瘴药丸,自己几乎没休息过。
唯有队伍最后方的鸡骨香,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气定神闲的模样。他默默地收拾起那块沉重的古旧木板和几枚石子,用青布仔细包好重新背在身后。爬这么陡的山路,他那匹瘦马倒是显得比他还有精神,喷着粗气,低头啃食着路边几丛新嫩的草叶。
“将军,”老鹳草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仔细辨认了一下山梁另一侧的地形和太阳位置,他那张沾满泥土却异常镇定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轻松,“翻过这道岭脊,便是岭南了!真正的南越之地!”
这话如同一缕微风拂过疲惫的队伍。众人精神微振,目光不由地向南眺望。脚下是连绵起伏的山势,一首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植被比北方更加浓绿、更加稠密,层层叠叠的山峰犹如墨绿色的浪潮,山涧溪流在林木间闪动着银白色的碎光,宛如大地肌肤上蜿蜒的脉络。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山北那种闷人的湿重水汽,而是一种混杂着浓烈花香、草木腥甜、以及泥土深处某种腐烂气息的复杂味道。这就是南越国,传说中那位活了百岁的南越王赵佗曾经统治过的地方!
队伍沉默地顺着较为平缓的南山坡向下行进,马蹄踏在厚厚的腐叶层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随着海拔降低,林木愈发高大茂盛,巨大的树冠如华盖般相连,遮天蔽日。光线变得幽暗,即使日头高悬,林间也弥漫着一种黄昏般的朦胧。无数他们从未见过的藤蔓如同巨蟒,盘绕纠缠在高大的树干上,垂落的须根像一张张巨大的网。巨大的蕨类植物随处可见,叶片阔如门板,其上密布着奇异的纹路或茸毛。奇花异草点缀其间,色彩斑斓得近乎妖异,散发出浓烈刺鼻的甜香,或是一种令人隐隐作呕的腐臭气味。
“乖乖……这地方的花草咋长得都跟要吃人似的?”韩老三小心翼翼地躲开一株花瓣形似巨大兽口、颜色猩红如血的花朵,那花蕊深处流出的汁液黏稠发黑。
一个年轻护卫忍不住好奇,伸手想去触碰近旁一朵脸盆大小、形似蝴蝶、翅膀呈现梦幻般蓝紫色渐变的花朵。田紫苏的声音第一次在行进队伍中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清冷:“别碰!”她的手快如闪电,一下子拍开了护卫的手,力气大得出乎众人意料。
那护卫愣了一下,有些尴尬也有些不服:“田家妹子,怎么了?”
田紫苏没有看他,只是紧盯着那朵奇花旁边一丛不起眼的、叶子边缘长满锯齿、叶片上却铺满了细密金黄色毛刺的草,轻声解释道:“那是‘金线钩魂’,它的花粉比北地马蜂的蜂毒还厉害得多!沾上一点,皮肉就会又红又肿,奇痒钻心,挠破了更会溃烂流脓!至于那朵看起来好看的蝴蝶花……它的根茎汁液沾到眼睛,会让人短暂甚至永久失明!它用妖艳颜色吸引虫子过去,就是为了让路过的人或野兽帮它传种子!这林子里的东西,越是漂亮,十有八九越是危险。”
她这番话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头顶。那年轻护卫赶紧缩回手,惊魂未定地用袖口使劲擦了擦刚被田紫苏拍过的手背。韩老三也收起了猎奇心态,再次紧紧捂住了口鼻上那块被汗水浸得半湿的布巾,仿佛连空气也变得危险起来。田七赞赏地看了妹妹一眼,补充道:“没错!此地植物多异种,不可轻易触碰品尝!”
布惊风目光深深扫过田紫苏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对她的观感又悄然变化。这姑娘对南地植物毒性的了解,恐怕远不止“略懂些”那么简单。
队伍在林间穿行,异常安静。连马匹都似乎感受到了环境的变化,不安地打着响鼻,蹄下动作愈发谨慎。只有风吹过茂密枝叶发出的沙沙声,如同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林中鸟鸣也少得可怜,偶尔一两声啼叫,也透着说不出的尖利怪异。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带路的斥候猛地勒住了马缰,朝后面打了个“停止前进,戒备”的手势。众人立刻停下,紧张地握住兵器。
只见前方林木豁然开朗,露出一片不算太广阔的山间缓坡。缓坡之上,稀稀拉拉分布着十几座破败低矮的……房屋?说是房屋都勉强,更像是用粗大竹竿和茅草、藤蔓勉强捆扎起来的窝棚!许多己经塌陷,茅草被雨水腐蚀成黑褐色,凌乱地散落一地。剩下几座勉强维持形状的,破洞大的能钻进半个人去。
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不再是单纯的草木腥甜或腐叶味,而是一种浓重到化不开的、混合着某种甜腻花香和肉块腐烂了许久后发出的闷臭!极其刺鼻!
“是个村子?废弃了?”韩老三皱着眉,强忍着恶心,“好重的怪味儿……像是死了啥东西捂在里面沤烂了!”
田七脸色凝重,立刻拿出几块浸透雄黄药水的布巾递给布惊风、韩老三和自己,又示意众人尽量捂住口鼻:“气味不对,小心有毒瘴残留或是瘟疫!”他转向田紫苏,“紫苏,给我点解毒清心散!”
布惊风挥了挥手,十名护卫迅速散开警戒,一半将驮马和瘦弱的鸡骨香护在队伍较远处,一半紧随布惊风、田七等人,警惕地握刀在手,呈扇形缓缓靠近那片死寂的废墟。
越靠近,那气味越是熏得人头晕眼花。整个山坡都覆盖着一层令人不安的暗绿色植被。那些藤蔓异常粗壮,根根都有婴儿手臂粗细,上面长满了狰狞的倒刺,贪婪地缠绕攀附在倒塌的棚屋残骸上,开出大片大片极其艳丽、紫得发黑的花朵。废墟的泥地上也长满了从未见过的巨大肥厚阔叶植物,叶片墨绿油亮,边缘带着锯齿,叶片表面布满了疙疙瘩瘩的凸起,渗出黏腻的汁液,散发着一股甜腻的异香。正是这甜腻香气与地下散发的腐臭味搅在一起,才形成了那种令人作呕到极致的气息。整个废墟透着一种荒诞诡异的生机,像是尸体上长出的绚丽毒蘑菇。
“太邪门了……”一个护卫低语道,“这地儿花草长得也太凶了!那花儿黑紫黑紫的,看着就瘆人!”
布惊风紧握着佩刀,一步步小心地踏入这片诡异的“花园”边缘,靴子踩在那些巨大的肥厚阔叶上,发出黏腻的噗滋声。老鹳草小心翼翼地跟在一旁,锐利的眼睛像探测针一样扫过每一处断壁残垣,试图找出些线索。田七则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那些奇异的植物,努力回忆着药书上似是而非的描述。
忽然,走在侧翼的一个护卫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哎哟!”他惊呼一声,稳住身形低头一看,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布惊风闻声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在一丛长得尤其茂盛、花朵开得碗口大小、黑得发亮的藤蔓缠绕的角落,泥地里,露出了一只被啃噬得惨不忍睹的断臂!腐烂发黑的手臂残骸上布满纵横交错的齿痕,皮肉稀烂,露出森森白骨。骨茬边缘的痕迹既非刀切斧砍的整齐断口,也非虎豹豺狼尖锐犬齿撕裂的形状,更像是……某种巨大的、带着不规则钝边的口器硬生生咬扯、磨断的!
“将……将军……”那护卫指着断臂,声音都带着颤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韩老三反应最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拔出腰间匕首,小心翼翼地扒开那片极其肥厚的阔叶。
呼啦一下!
随着阔叶被移开,几具更为破碎的人体残骸暴露出来!被啃咬得破破烂烂的躯干、撕扯下来的大腿……七零八落地散在泥土里,上面覆盖着一层黏糊糊、滑腻腻的深绿色霉斑。残骸旁的泥土黑得发亮,散发着浓烈的腐败腥臭味!
“呕……”终于有人忍不住,扶着旁边的树呕吐起来。连布惊风这种经历过沙场血腥的老兵也禁不住皱紧了眉头。眼前的景象超出了“野兽袭击”的范畴,更像是被某种难以言喻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恐怖东西蹂躏过!
“天杀的!这他娘的是什么怪物干的?!”韩老三骂了一句,强忍着恶心蹲下身,用匕首尖挑起一根还算完整的腿骨残肢仔细观察上面的啃噬痕迹。那痕迹边缘模糊发黑,齿痕宽大不规则,骨头上还残留着隐隐发粘、半透明的暗色黏液。他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都别碰!”田七厉声阻止了其他人靠近,自己捂着布巾走近。他目光锐利如鹰,用一根小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附着在骨头上的滑腻黏液和霉斑,仔细查看伤口边缘和啃咬的痕迹。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田七,看出什么了?”布惊风沉声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被浓密诡异植物覆盖的幽暗林地,佩刀握得更紧。
田七站起身,脸色异常沉重:“从骨头上这些啃咬的痕迹看,齿印极其宽大,边缘粗糙钝化,确实不像寻常虎豹熊罴这类掠食猛兽的尖牙利齿造成的。而且……”他用树枝指着旁边一具胸腹部几乎被掏空、只剩半拉骨架的尸骸,“伤口周围泛着不正常的灰黑色,像是被某种强烈的寒毒腐蚀过!你们仔细闻闻,这肉烂的臭味里,是不是透着一股子阴冷发霉的味道?和周围那藤蔓甜腻的花香混在一起才格外刺鼻!正常的尸腐气息,绝不会有这么浓的阴寒腐朽感!”
老鹳草这时也凑近,他的注意力不在尸骸本身,而是那些尸骸身上残留的、早己褴褛不堪的粗布破片。布片质地粗糙厚实,用麻线简陋缝合,染着一种靛蓝中透着暗青的土布颜色。这颜色,这样式……老鹳草眼中精光一闪,蹲下身,用指腹捻了捻一块还算完整的大块布片边缘,又翻看上面残留的针脚和染色颗粒。
“这是……越布的织染手法!”老鹳草的声音带着肯定,“极其粗糙厚实,用树皮、草根加上岭南特有的蓝靛染料染色,浸染次数少,色发暗青不匀,针脚大而疏松……没错!这是典型的南越遗民服饰特征!看来死在这里的是山里的越人!他们在此安家,恐怕有些年头了。”他的语气充满了物伤其类的悲凉。前朝被征服的旧民,躲进深山老林,最终也没能逃过这等横祸。
“越人?”布惊风眼神更加凝重。原住民被不明生物屠戮……是单纯的意外?还是跟他们皇帝陛下要找的“东西”有关联?
就在众人心弦紧绷,仔细探查这处惨烈现场之际,一首如同局外人般站在众人背后稍远处,几乎被遗忘的鸡骨香,不知何时也缓缓踱到了那处诡异藤蔓缠绕、发现第一处断臂的角落附近。
他没有看那些令人作呕的残骸,只是微微垂着头,那双沉静得如同古井的眼眸半闭着。瘦高的身影在幽暗诡异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在听着什么,或者……在感受着什么。
忽地,他整个人极其细微地僵了一下!那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如同冰冷的蛛网瞬间掠过心尖,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爆射出两道实质般的锐利寒光,倏然转向左侧那片最为浓密、巨大蕨叶层层叠叠如高墙的幽暗丛林!
那片巨大的蕨类植物丛林中,死寂无声!连虫鸣都断绝了!
鸡骨香没有动作,没有喊叫,只是那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神如淬火的刀锋,死死地钉着那个方向,仿佛要穿透那无边无际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绿!
那股被凝视的感觉…阴冷、贪婪、毫无生气……宛如黑暗中潜伏的阴影睁开了无形的眼睛,正透过层层叶隙,无声地窥探着这群闯入死地的活人!
一种无声的警报在鸡骨香心中尖鸣!但多年的隐忍和对力量的感知让他明白,此刻示警,只会在惊扰未知的同时带来未知的巨大凶险!
田七正好在附近查看另一处痕迹,没有注意到鸡骨香瞬间的神色变化。但田紫苏站的位置却能清晰看到鸡骨香僵立的身影和他那双死死盯着密林的、冷得慑人的眼睛!她心里“咯噔”一下!
她没有顺着鸡骨香的目光望去,甚至刻意低下了头,摆弄了一下藤药箱的搭扣。但她的身体却微微侧过,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几个注意力还在尸骸上的护卫侧后方——那个方向正对着鸡骨香凝视的恐怖蕨丛!而她自己,纤细的指尖微不可查地触碰到腰间藏着的小小药囊里某几片特别干燥、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草叶。那叶片很普通,却混合着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辛辣气息,如同寒冬破冰时第一缕凛冽的风。
幽暗的蕨类植物如同厚重的暗绿色屏风,无声地矗立。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有那种被无形之物死死盯上的冰寒感,如同湿冷的蛇,缠绕在每一个人的脊背之上,让这片被诡异植物和腐烂气息占据的死亡废墟,变得更加寒意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