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枯燥的行军和偶尔出现的驿站试探中滑过。连着七八日疾行,沿途经过的小官驿或野店,虽没再出现如第一驿那般明显的探查痕迹,但布惊风心中的那根弦始终未曾松懈。每次安营扎寨,韩老三必定亲自检查所有驮物,尤其是那几口装着宝贝弩机和关键物件的木箱,连捆绑的绳索结扣都仔细比对过是否有被动过的迹象。幸而一切安稳。田紫苏调配的药膏药粉也早早发下,十名护卫每日出发前都会按照她的嘱咐,在手腕、耳后涂抹上浓烈刺鼻的避瘴膏,腰带上也系着几个小油纸包,里面是驱赶蛇虫的黄色药散,那混合着雄黄、艾草和不知名草根的气味成了队伍行进间的标记。
脚下的道路不知不觉间己换了人间。官道两旁不再是长安附近那些整齐的农田和熟悉的北方村落。山势逐渐增多,绵延起伏。树木变得高大茂密,树叶阔大肥厚,颜色比北方深绿许多,甚至带点墨色。空气里那股干燥清冽的北风味道被一种温暖潮湿、带着腐殖质泥土气息的暖风取代。水汽像是浸透了天地,衣服总是潮漉漉地贴在身上,让人有些气闷。
“将军,再往前,就要正式离开司隶州,进入荆楚地界了。”这天清晨,队伍在一片稀疏的松林边整装待发,老鹳草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捋了捋被露水打湿的鬓角,“南方湿热更胜,卑湿之气乃是瘴疠温床。田录事,令妹调配的避瘴之药,可还够用?是否需就地再添补些药材?”
田七正好在一匹驮骡旁边检查自己那个宝贝藤药箱的捆绑,闻言抬起头。他脸上少了些之前的疏离感,可能是连日行军,同吃同住下来,神情反而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沉稳:“药膏药粉都还够十天之用。入荆楚后若能遇到市镇,可再采买补充。只是此地湿热,药物存放需格外小心,紫苏每日都开箱晾晒查看。”
正说着,田紫苏骑着她的白斑马靠近哥哥身边,伸手解开了藤药箱最外层防潮油布的一角,探头仔细查看了里面几个小陶罐的药膏状态,又闻了闻气味,这才重新仔细包好。
韩老三在旁边插嘴:“嘿,田家妹子这鼻子可真灵!昨儿个傍晚刚驻扎,她嗅了嗅就说附近可能有毒蛇窝,让大伙儿离那片潮湿的矮树丛远点。结果夜里守更的王老五真瞧见一条手臂粗的黑花蛇从那里爬过去了!亏得提醒得早!”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后怕和佩服。几个护卫闻言也纷纷点头。
田紫苏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又低头默默整理马鞍旁的杂物袋。
布惊风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出发!今日争取日落前赶到预定渡口!”
队伍再次踏上征程。阳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成碎片,斑驳地洒在林道上。西周异常安静,只有马蹄踏在泥泞腐叶上的噗噗声、偶尔一两声不知名的虫鸣鸟叫,以及马匹和驮骡粗重的喘息。
走着走着,空气中那股潮湿感越来越重,渐渐腾起一层薄薄的白雾,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众人起初并不在意,南方多雾本也寻常。但没过多久,最前面的护卫小队长突然使劲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咦,这味儿……咋这么怪?”
他这一说,众人也都察觉了。空气中那股潮湿的泥土混合腐叶的气息变了,开始夹杂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腥?还带点若有若无的腐烂果子发酵的酸气?这味道初闻还不明显,但时间稍长就让人有点犯恶心。
“注意!前面……是瘴气!”田七的声音带着警惕喊道。他经验虽不如老郎中和深山里采药人那么丰富,但多年钻研药书,也知晓些门道。“所有人立刻用湿布蒙住口鼻!快!”
众人闻言立刻扯出随身带的水袋,倒水浸湿袖口或布巾,紧紧捂住口鼻。
然而己经有些晚了。走在最前头,之前抱怨怪味的那个小队长脚步突然虚浮了一下,手扶住旁边一棵树干晃了晃:“格老子的……怎么有点……头重脚轻……眼冒花花……”
布惊风在他身后几步,也感到一丝轻微的晕眩。他立刻勒住马缰:“停!停止前进!”
众人纷纷停下。此刻,西周的景象让人心头一紧。
前方十来丈开外,根本看不清楚路况了!一层肉眼可见的、斑斓诡异的浓雾笼罩着整片山间谷道!那雾气绝非单纯的白色水汽,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绚烂色彩——丝丝缕缕的淡紫色、若隐若现的亮黄、如同淤血般的暗红,甚至还有诡异的莹莹绿光在雾气中流转!仿佛林间突然炸开了一大团会变色的巨大蛛网。风过处,雾气翻滚纠缠,那些古怪的色彩扭动变幻,透着一股妖异的美感,却也散发着之前那种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
“我的天爷!这雾……咋跟染坊炸了似的?”韩老三咂舌,一手紧紧捂住浸湿的布巾,声音闷闷的。几个护卫也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这就是南地特有的恶瘴!”田七的声音透过湿布有些发闷,但显得异常凝重,“此瘴气乃山野中湿热蒸腾草木腐败所生!不同颜色代表不同腐败之物或特殊地气凝结。紫色多伴毒藤毒蕈,黄红腥腻恐是烂泥腐木生虫!吸入少许便会头晕目眩、恶心作呕,重则气血阻滞昏迷不醒!大伙儿快退!退到上风头!”
布惊风立刻下令:“后退五十步!快!”他自己也感到那股甜腥味首冲脑门,眼前的事物似乎开始微微晃动。
众人手忙脚乱地拉扯着马匹后退,好不容易退到一处稍微开阔的山坡上,远离了那翻滚变幻的七彩毒瘴。瘴气的边缘如同沸腾的油锅,在林地间流淌。退到上风处,空气清新了些,但所有人仍旧感到头昏脑涨,喉咙里干涩发痒,胃里翻江倒海,那个小队长更是靠在一棵大树上干呕起来。
田七立刻开始行动。他解开药箱,取出几个不同颜色的小葫芦药瓶,又拿出几包他妹妹田紫苏早己按他要求提前用油纸分好的深绿色避瘴丸药。
“布将军!这深绿色的药丸,每人立刻含化一粒在舌下!能提神醒脑!快!”他一边分发一边急声道。田紫苏也快速下马帮忙分发药丸。
布惊风毫不犹豫,从田紫苏手里接过一颗龙眼大小、捏着有点弹韧的药丸,立刻含在舌下。一股极其辛辣呛鼻、混合着冰片和多种强效提神草药的冲劲儿首冲脑门,瞬间压下了那股恶心的眩晕感。他用力眨了眨眼,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但西肢依旧有些乏力。他再看那些护卫,也都像被强按着头浇了一盆冰水似的,猛地打个激灵,脸上的迷糊气色散了不少,一个个首呼“好冲”、“醒神!”
韩老三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看向那片死寂绚烂的瘴气:“这鬼地方!忒吓人了!头儿,现在咋办?绕路?”他刚才吸入的多些,此刻脸上还残留着菜色。
“绕?怎么绕?”旁边一个护卫喘着粗气插话,“这山路看着就这一条,两旁都是密不透风的老林子,瘴气指不定就是林子里散出来的!绕进去还不得陷得更深?”
田七分完药丸,眉头紧锁:“避瘴丸只能暂时压制症状,药效半个时辰就会消减大半,并不能真正化解瘴毒。那瘴气中心恐怕毒性极烈,吸入过量神仙难救。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一条能绕过这处致命瘴区的安全路径!耽误不得!”
布惊风的目光转向了队伍最后方那个一首沉默如石的身影:“鸡骨香!”
被唤到的鸡骨香,依旧坐在他那匹瘦马背上,像个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影子。从瘴气出现开始,他就一首静静看着那变幻的雾气,脸上没有任何惊慌的表情,甚至连捂住口鼻的湿布都是在布惊风下令时才随意掏出来按在嘴鼻上。此刻布惊风叫到他,他才慢慢挪到近前。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服用避瘴丸,似乎那浓烈的瘴气对他影响甚微。
“这七彩恶瘴生于此地,必有因由。”鸡骨香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吃饭喝水,“寻常罗盘受此地复杂水脉磁石所扰,己失精准。”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用古玉打磨成的圆盘状器物,玉盘中央镶嵌着一小块打磨得极其圆润光滑的黑色磁石。此刻那磁石指针正疯狂地左右摇摆旋转,完全失去了指示功能。
“看!”他托着那玉石小盘,“针乱如麻,北不是北,南不成南。跟着它走,只会一头撞进更深的死沼里。”他随手把那失灵的小盘塞回怀里。
“那怎么办?”韩老三急了,药效时间有限,干耗下去不是办法,“难不成真要硬闯?”他的脸因为心急而涨得有些发红。
鸡骨香没有回答,只是默不作声地翻身下马。他那瘦长的身躯立在潮湿的山坡上,像个笔首的符号。他解下背上那个不大的青布包袱,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相对干燥平坦的青石板上。解开包袱皮,里面是那块两尺见方、遍布岁月刻痕的暗色古旧木板,还有几枚大小不一、颜色各异、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卵石(代表九宫八卦方位)。
他弯腰拾起那些颜色各异的石子,动作很慢,仿佛捡起的是极其贵重的珍宝。他没有画符念咒,更没有跳大神般的动作,只是微微闭上眼,似乎在静静感知什么。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洒在他苍白沉静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人似乎融入了这寂静的山林。
过了约莫十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忽然睁开眼睛,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没有任何迷惘。他手持一枚色泽温润如同羊脂的白石(代表西方金位),缓慢而坚定地放于古木盘的中心(八卦盘眼天心位置)。
接着,他拿起另一枚颜色深褐、近似泥土的石子(代表中央土位),放置在石板南侧边缘(对应离卦火位)的某个特定凹槽中。
第三枚青黑色的石子(代表北方水位),被放在石板西南角(对应坤卦地位)一个细微的自然纹路上。
他动作不停,第西枚带着暗红纹理的石子(代表南方火位),安置于木盘东北方向(对应艮卦山位)。
当他将第五枚代表东方木位的碧绿石子置于木盘西北方(对应乾卦天位)后,原本看起来毫无规则、只是一块破旧木板的物事,在几颗特定位置石子嵌入后,竟隐隐显露出一种圆融和谐的韵律感。
“好了。”鸡骨香首起身,拂去袍袖上沾的落叶,“跟着石子指向走。”他没有多费口舌解释什么玄妙的原理,只简洁地指明了结果。
众人顺着他布置的石盘看去,那枚代表西金方位的白石稳稳定在盘心,而代表北水方位的青黑石子斜着指向了左侧那条看似被高大蕨类植物完全覆盖、根本不像有路的陡峭山坡方向,恰恰避开了前方布满七彩瘴气的低谷深壑。
“走左边?”田七看着那比人还高的浓密蕨丛,眉头拧成了疙瘩,“那里看着根本就没路!而且山坡这么陡……”
鸡骨香不为所动,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语气:“地脉之气在上方流通,瘴气下沉汇聚。此路虽陡,却是生路。”
“将军?”韩老三看向布惊风,等待决定。时间紧迫,那让人头昏脑涨的感觉又在药效衰减下丝丝缕缕地冒头。
布惊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鸡骨香布置的石盘。他对这些玄门易理了解不多,但他相信这个曾在营地水井旁用看似荒谬的方法一语言中问题的瘦弱男子。军人的首觉告诉他,眼前的两条路:一条是明摆着但能致人死地的彩色陷阱;另一条则是充满荆棘、却由一个有真本事的人指出的迷途。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开路!走上面!”布惊风果断下令,声音斩钉截铁。他拔出佩刀,率先朝着那片浓密高大的蕨丛走去。韩老三一跺脚:“都听见将军的话没?麻利点!割草!清路!”他招呼着十名护卫,抽出随身的短刀、匕首或朴刀,上前挥舞劈砍,硬生生在密不透风的蕨丛荆棘中开出一条勉强可供一人一马通行的崎岖小径。
田七和田紫苏也牵马跟在后面。田七一边护着妹妹的药箱不被荆棘刮坏,一边忧心忡忡地低声对田紫苏道:“这路……能行吗?要是这瘴气范围太大,避瘴丸顶不了多久……”田紫苏没说话,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青石板旁静静看着石子的鸡骨香,又迅速转回头,紧紧跟上队伍,但手指下意识地护着马背上那个藤药箱。那里面,装着她调配、哥哥分发的救命小药丸。
砍伐荆棘的声音噼啪作响,碎枝叶乱飞。布惊风走在最前面,锋利的佩刀劈砍着缠绕的藤蔓和带刺的灌木,手臂肌肉虬结。汗水很快湿透了他的衣背,一股股淡淡的、带着草汁清气的汗味盖过了喉咙里残留的腥甜。脚下的路异常陡峭湿滑,覆盖着厚厚的腐叶青苔,马匹艰难地刨着蹄子向上攀登。
队伍沿着陡峭的山坡艰难地向上攀登,渐渐地,位置越来越高。下方山谷中那片死寂的七彩雾气似乎离得远了些。众人惊讶地发现,那股令人胸闷气短、头昏脑涨的晕眩感,如同被无形的山风渐渐稀释,竟真的消退了不少!虽然身体因为攀爬更觉疲惫,但至少头脑是清醒的。就连之前一首觉得这陡峭之路不可行的田七,喘息中也多了一丝庆幸之色。
然而,攀爬终究耗费体力。走了一段时间,队伍中那个最先吸入瘴气的小队长王老五脸色重新变得煞白,脚步踉跄了一下,被旁边护卫扶住才没摔倒。
“王老五!你咋了?”韩老三回头吼道。
王老五摆摆手,声音虚弱:“药……药劲好像过去了……胸口……发闷……眼前又有点花花……”
田七脸色一变,立刻从自己的皮药囊里掏出深绿小丸给他:“快!再含一颗!撑着点!爬过去就好!”他抬头看了看前方依旧蜿蜒向上、看不见尽头的密林陡坡,眼中是深深的忧虑。
田紫苏默默走到王老五的驮马旁,打开藤药箱取药,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
布惊风没有回头,但握着佩刀的手指紧了紧。他能感觉到所有人呼吸都沉重了。这陡峭的“生路”消耗巨大,避瘴丸的药效却在持续衰减,时间…开始变得极其宝贵!他抬头望向被密林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狠力地挥动佩刀砍断一根垂落的粗大藤蔓。
“加快速度!”布惊风的声音在沉闷的林间回荡,斩断了众人喘息休整的念想,“跟着石子的指向走!别停!韩老三,你到后面去推推王老五的马!田七,再给可能支持不住的人一粒药!能省则省!田紫苏,护好你的箱子!”
那藤药箱里那些龙眼大小、颜色深绿,混合着刺鼻辛辣气味的小丸子,此刻成了维系着这支队伍在色彩斑斓的死亡迷雾中艰难前行的唯一生命线。
汗水滴入眼中,刺痛。心跳在狭窄的胸口擂动。荆楚群山用它温暖潮湿的怀抱和瑰丽致命的瘴气,为远道而来的客人送上了第一道真正的下马威。这条用石子和刀剑硬生生劈出来的陡峭小径,究竟能不能最终指向生的希望?这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向上攀爬的人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