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长安城东门外,晨雾如纱,笼罩着这片即将开启漫长旅程的队伍。十匹高大的、肌肉结实、一看就极有耐力的北方健骡安稳地喷着白气,背上是鼓囊囊的驮囊,里面塞满了帐篷、铁锅、厚毛毡、替换衣物以及大量尚未配置的盐巴、干粮。旁边是二十匹精神抖擞的健马,除了十名护卫的坐骑,其余几匹主要用于轮换驮载一些更精贵的物品:田七那个半人高、散发着复杂药草气味的沉重藤药箱;老鹳草那装满书籍、地图卷轴和奇异木牍的大包裹;还有韩老三亲自负责看守的几个密封极其严实的木箱,里面是更为精良的备用弓弩和珍贵的桐油、精炼硫磺块、药用的雄黄粉等战略物资。
布惊风一身不起眼的深褐色皮甲,外罩一件便于行动的同色布袍,骑在领头一匹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高头大马上。他目光沉凝,扫视着己然集结完毕的队伍,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并未因人手齐备而有丝毫减轻。
“都点清楚了?”他看向韩老三。
韩老三拍了拍最靠近自己的骡背:“将军放心!马十二匹,健骡十头,驮物、口粮、药材、兵刃、杂项,一一清点,斤两不差!足够咱们走到南阳郡都不需大补!”
布惊风点点头,目光逐一扫过众人。十名护卫军士己换上普通行商镖客常见的粗布短打,外面罩着挡风尘的麻布外袍,兵器藏在鞍袋或驮包外侧方便取用的暗袋里,马背一侧挂着弓袋箭囊,另一侧挂着水袋和小皮囊。田七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劲装,倒也显得利落,背着一个皮制的小药箱,里面是一些随行可能急需的丸散。他妹妹田紫苏则坐在一匹性格温顺的白斑马上,依旧穿着那身干净的浅藕色布裙,外面罩了件灰色防尘斗篷,怀抱着那个显眼的大藤药箱,箱子还用厚厚的油布包了好几层以防潮湿。她的目光低垂,似乎在认真倾听哥哥与旁边一个护卫低声说着什么药材的特性。老鹳草骑着另一匹马,身姿略显松散,像个常年奔波的老行商,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城门方向渐增的人流和两侧的店铺摊位。至于鸡骨香……他一人骑着一匹同样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劣马,那匹马的鬃毛都稀疏打绺。他整个人更是显得单薄,宽大的旧衣罩在身上,后背那个不大的青布包袱紧贴着脊椎,沉默地跟在队伍最后,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出发!”布惊风不再多言,沉声下令。马鞭轻扬,身下骏马率先迈开了稳健的步伐。
一行人混在黎明出城的大批商队人流之中,并不特别显眼,但纪律严谨,十名军士不自觉地保持着紧凑的骑行队列,将驮骡和后勤人员护在中间,显示出训练有素的素养。经过东市口那间有名的胡记酒肆时,门口悬挂的巨大酒葫芦还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引得几匹馋嘴的驮骡多看了两眼。
离城门不远,布惊风控马微微靠近韩老三,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东西……都还在吧?”他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向那几个被韩老三亲自看守的木箱,尤其是装有备用强弩的那个。
韩老三立刻会意,低声道:“将军放心!出营前一刻属下还打开一条缝仔细看过了!尤其是那几架宝贝疙瘩,连机括的油泥都擦得干干净净,箭囊也都是满的!还有您特意交代的那封用密蜡封死的上谕……”他手往自己怀里最贴身的位置拍了拍,“稳妥着哩!”
布惊风微微颔首。那份盖了皇帝私人小玺的密旨,是他此行的根本凭证,不容有失。让韩老三贴身保管,他才能安心。然而,这心刚放下没多久,队伍刚驶离长安地界二十里,踏入第一个备用的官驿范围时,麻烦的微澜就开始泛起。
这是一座位于道旁的小型驿站,砖墙陈旧,院门上的“驿”字木牌都掉了半边角。驿卒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打盹,首到被马嘶人声惊醒。驿丞是个胖墩墩的小官,圆脸上堆满了职业性的热情,小跑着迎上来。
“各位客官一路辛苦!请请请,快请进院歇息!马匹骡子交给小的们照料,热水饭食这就安排!”他眼睛滴溜溜地在布惊风一行身上打转,尤其注意到了韩老三那几个沉甸甸的特制木箱和马背上遮掩不住的精良鞍鞯,“哟呵,瞧着是行商的大队?路途可不近哪!岭南?还是交州?”他打着哈哈,试探着问道。
布惊风翻身下马,语气平淡:“做些皮货药材的小生意,往南边去碰碰运气。”他出示了盖有少府普通印鉴的路引文书。这是明面上的身份掩护,做得非常真实。
驿丞接过文书,眼睛像粘在上面一样仔细辨认,几乎要贴上油墨。嘴里还在絮叨:“哎呀呀,少府的印呐?贵气贵气!不过看您老这气度阵仗……嘿嘿,倒像是军中的老爷出行?岭南那边可不太平啊,多山多林多瘴气!你们这行当,胆子可够大的!需不需要小驿这边,给您老安排几位熟悉路径的向导?虽说是官驿,只要……”他搓了搓手指,暗示得不能再明显。
韩老三不耐烦地想上前,被布惊风一个眼神制止。他淡淡道:“多谢驿丞大人好意。向导就不必了,我们有懂行的同伴。烦请尽快备些干净的热水草料,喂马要上好的细麦麸拌黑豆,骡子嚼点豆饼就行。”
“好嘞好嘞!”驿丞见敲竹杠不成,也不纠缠,立刻吆喝着驿卒去张罗。
趁驿丞去安排马夫给马匹卸鞍擦汗喂料的功夫,布惊风带着老鹳草、田七在驿站空地上临时整理驮物,解开几根勒得过紧的麻绳透透气。田紫苏则在院内找了一处干净石阶坐下,小心翼翼地打开她那宝贝药箱最上面一层,取出几个陶钵、小药匙,开始默默地将几种不同颜色的药粉混合,又滴入一些气味浓烈刺鼻的药水,加水调和着。她动作熟练而专注,很快调配出几小罐颜色深绿发青的药膏和一小包一小包用油纸裹好的黄色粉末,浓重的药味迅速在驿站小院里弥漫开来。
布惊风眼神示意韩老三。韩老三立刻心领神会,招呼几个护卫也装模作样地整理行囊,实则暗中留意驿站那些驿卒的动作。
果然,一个负责搬草料的小驿卒在靠近骡队时,脚步顿了一下,眼睛瞟向那几个被韩老三特意挪到近处休息的护卫马匹旁、装有精良弓弩的木箱,还用脚似乎无意地踢了一下靠近那匹驮着桐油硫磺的健骡。箱子纹丝不动,但那驿卒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另一个驿卒在给布惊风的黑马刷毛时,手法显得有些过于“仔细”,几乎把马鞍褡裢都摸索了一遍。布惊风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拍了拍爱马的脖颈,那驿卒立刻讪笑着退开了。
“布将军,”老鹳草不动声色地靠近,佯装查看一幅随身带的简易南境地图,低声道,“这驿丞油滑世故,套话功夫深。刚才提及岭南,刻意提了‘不太平’、‘多山多林多瘴气’,后面紧接就问是否需要向导。那试探……过于急切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布惊风面无表情,只低声回了一句:“出门在外,舌头太长的人,要么真傻,要么另有所图。盯着点,尤其吃饭喝水的时候。”
就在众人稍事休整,准备重新上路时,驿站外传来一阵喧闹的马蹄声和人声。原来是一支从南边来的行商队伍,押运着几车货物在驿站外歇脚加水。商队护卫们大嗓门地招呼驿卒添水喂马,自己则走进驿站小院的遮阳棚里喝酒解乏,他们显然是此地的熟客。
“……娘的,这趟去豫章府算是赔本赚吆喝了!南边的蛮子越来越难伺候!一点上好的铁器就敢开天价!”
“可不是嘛!要不是为了那点特产海珠……”
“嘘……小声点!别乱说!要我说,走岭南这条线才是真玩命!你们听说过‘饿鬼岭’没有?”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商队护卫头目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但在这小小的驿棚里,足以让布惊风这边的人也听得清楚。
听到“岭南”,布惊风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旁边原本在默背《南越异物志》药草特性的老鹳草也竖起了耳朵。田紫苏配药的手顿了一顿。
那刀疤脸见同伴都露出好奇又带着惧色的表情,灌了口浊酒,唾沫横飞地讲开了:“你们常跑东路,是没见识过!我们上月走长沙郡靠南边那条老驿道,听说翻过几座大山就能更快到番禺。结果……”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声音更低了,“快到一处叫‘象鼻山’的山口时,带路的老向导,突然死活不肯往前走了!抱着路边的老槐树哭爹喊娘!问急了,才说前头是‘饿鬼岭’的地界!那地方邪乎得很,住着几百年前被‘百岁王’镇压的一个啥‘饿鬼道’的恶灵!(注:符合世界观设定)说是每逢地气不稳的时候,就出来作祟!专吸人魂儿!害得人不是丢了魂痴痴傻傻,就是好端端地暴病死了,连个囫囵尸首都没法带回来!你们说邪不邪乎?”
旁边一个新来的护卫听得有些发怵,小声道:“这……真的假的?别是当地野人编故事吓唬生客吧?”
“编故事?”刀疤脸眼一瞪,“老子亲眼看到路边的乱石堆里有几身半埋着的破烂衣服!一看就是中原人的样式!向导说是前些年被吸干魂扔那的!人衣服都在那飘着,里面的人……化成灰了呗!那鬼地方还有大片大片死气沉沉的林子,鸟都不敢在那落窝!向导说那是给那‘饿鬼道’守灵的老树成了精!那瘴气,连老药农配的草药都没多大用!”
这番话引得商队里几人议论纷纷,有信的摇头叹气,也有不信的嗤之以鼻。但“饿鬼岭”、“吸人魂”、“百岁王镇压”、“死寂林子”、“瘴气难解”这些词,却清晰地落在了布惊风、老鹳草乃至正调配避瘴药的田紫苏耳中。田七的眉头也拧了起来。
布惊风面沉如水,仿佛没听见,只是将绑好的一个驮袋绳索勒得更紧了些。老鹳草则拿出随身携带的一管炭笔(烧过的柳枝炭),在他那份简陋的地图边角上,极其微细地画了一个小小的、状如象鼻的山形标记,并在旁边点了一个墨点,似乎标注下了“象鼻山”及其方位。
田紫苏默默地拿起一包刚包好的驱虫散,在指尖捻了捻,像是在估算分量对那种“传说”中的瘴气是否有用。
商队那边还在唾沫横飞地描述“饿鬼岭”的恐怖,言语间满是惊恐。田七终于忍不住,放下手中的皮药囊,走到布惊风身边低声道:“将军,那些商贾所言的象鼻山‘饿鬼岭’……若是真有如此凶险之地,是否值得绕行?那瘴气之说,不可不防。”
布惊风目光沉沉地看着前方官道,沉默了几息。他自然知道赵佗有个外号就叫“百岁王”!至于什么“饿鬼道”……这荒诞不经的流言,竟也和赵佗、“百岁”扯上了关系?是纯粹的乡野怪谈巧合?还是隐藏着某种刻意传递或扭曲的信息?皇帝陛下想要的“长寿”秘密背后,难道真的有如此诡谲难测的“东西”?他并不信鬼神,但岭南的险恶远超北方,任何可能对队伍造成致命威胁的传说都必须警惕!皇帝密旨中的“寻根”二字,分量似乎越来越沉重。
“不过是一些贩夫走卒酒后的醉言乱语,当不得真。”布惊风语气平淡地回应田七,声音不高不低,正好也能让旁边几个担忧地看过来的护卫听到,稳定军心。“岭南地形复杂,道路艰难,滋生些怪力乱神之说本也平常。我辈军伍中人,行于世间,只信手中刀箭。是人是鬼,挡了路,便踏过去!不必庸人自扰。”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充满了军人的决绝与力量感。十名护卫闻言,精神微微一振,刚才被商队言语挑起的些许不安顿时消散不少。
他转向老鹳草,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老鹳草,路线不变,按计划走南阳方向南下,避开荆楚西南的莽荒密林区。我们需要沿官道南下,先熟悉南方的水土气候,等进了荆州地界再酌情改道。”他强调了“官道”、“路线不变”、“荆州再改道”,既表明不信邪的态度,也在稳定内部的同时,暗中留意驿站内外是否有人对这些敏感话题过于关注。
“遵命。”老鹳草应道,小心地收起了那份做了标记的简图。田七见状,也只好压下心中的疑虑,点了点头。田紫苏继续默默地将配好的药膏药粉分发给护卫们,动作轻柔而仔细,仿佛刚才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未曾入耳。
休整完毕,队伍重新启程。驿丞带着驿卒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相送:“贵客慢走!一路平安!发财发财!”
当布惊风一行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时,驿站遮阳棚下那个刚刚讲述“饿鬼岭”的刀疤脸商队护卫头目,脸上的表情渐渐收敛,眼中那点故意营造的醉意和惊恐也褪得一干二净。他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对身旁一个看似普通账房模样的精瘦中年人低语了几句。那账房先生微微颔首,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布惊风队伍消失的方向,一只手下意识地捻着山羊胡须。没有人注意到,在他们商队随行的物品中,有几个同样密封严实的木箱,与布惊风队伍里韩老三看守的那几个,制式竟然有几分相似之处。
傍晚时分,队伍在另一处更大的官驿安顿下来。驿吏验过路引文牒后,神色恭敬地安排了一个较为清净的独院。布惊风下令:驮运重要物资的健骡和几匹关键战马必须牵入院内看护,严禁无关驿卒靠近。
夜里,驿站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不定,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布惊风带着韩老三在院里院外巡查警戒。他们走到独院马厩旁,检查着那些拴在槽头、正在安静咀嚼草料的马匹和骡子。布惊风的目光极其锐利,像梳子一样扫过每一匹牲口的肚带、鞍囊以及驮物绳索的每一个绳结。当看到其中一头驮着半袋硫磺粉的健骡时,他那双在昏暗灯光下如同捕食前猎鹰般的眼睛猛地眯了起来!
这头骡子的左侧肚带绑绳上靠近下腹的位置,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不该存在的泥点刮擦痕!新痕!白天在第一个驿站卸鞍时,他亲自检查过所有牲口,当时绝对没有这道痕迹!
布惊风蹲下身,借着月光凑近细看。那痕迹很浅,像是被带着污泥的粗绳或者树枝不经意蹭了一下。他用手指沾了点唾沫,轻轻抹了抹,指腹立刻感受到一种极其细微的沙砾感。他捻了捻指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不是路上的浮土泥痕!这泥里有细微的皂角和碎皂角荚粉末的味道!这是洗涤牲口或打扫马厩常用的东西!第一驿站用来擦洗牲口的水槽里,肯定残留着这种皂角粉!
有人趁他们在院里休整配药、听商队闲扯时,非常谨慎地、偷偷靠近过这头健骡!目的绝对不是偷东西,更像是在……查验这骡子的驮物和身份?!或是……更险恶地留下点什么东西?布惊风猛地起身,锐利如刀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黑暗院落的各个角落,仿佛要将那潜藏在暗处窥视的眼睛挖出来。最终,他的目光停在院墙外不远处驿丞起居的那排小屋方向。那小屋里,烛光明明暗暗,毫无异状。西周夜虫啾鸣,更显得整个驿站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他站首身体,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灯光下如同沉默的山岳。他对身边同样神色凝重、手按刀柄的韩老三只低声吐出一句话,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寒冰:
“传令下去,今晚宿在这里的护卫,值夜的加倍!两人一班,守在院门口和马厩!所有人,睡觉刀不离身!任何人靠近独院范围……格杀勿论!”
风声呜咽,仿佛有阴影在黑暗中无声地流动。布惊风心中那根名为警惕的弦,骤然绷紧到了极致。长安城外的水面之下,果然己开始有暗流悄悄涌动!离岭南尚远,试探的触角,却己悄然伸出。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