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龙尸冢的恐怖景象如同压在胸口的大石,布惊风却无路可退。他命令队伍在黑水死沼外围十里处寻了处隐秘山坳扎营。伤患急需休整,尤其是王老五,被那活尸毒液侵蚀的腿脚虽止住了溃烂,但青黑发硬,每走一步都钻心的麻痛。田七每日替他换药行针,辅以金环蛇胆残药拔毒,只勉强维系他不掉队,想彻底根治,非寻到传说中可解百毒的药王根不可。
这片区域毒虫瘴气弥漫,但田紫苏对生灵气息的敏锐感知再次发挥奇效。她仅凭林鸟异常飞起的慌乱方向,就指引队伍避开了一处藏匿在藤蔓后的剧毒蛇窝;又依靠几只山鹿啃食过草叶痕迹的微妙差别,点出了相对安全甘甜的泉眼位置。布惊风看在眼里,虽忧心如焚于前路凶险,但内心对田紫苏这份与生俱来的奇能,己从最初的疑虑化为沉重的倚重。每次探查地形或寻找营地,必先让田紫苏感知片刻。
休整两日后,队伍沿着黑水沼泽边缘绕行。鸡骨香依旧沉默在前引路,那柄佩刀也被他用溪水仔细冲洗了数遍。布惊风注意到,鸡骨香的脚步似乎总在回避黑水沼泽流出的那条细窄阴涧两侧过于湿滑的泥泞地带,像是在刻意规避着什么无形气机的侵扰。这让布惊风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绕行第三日,前方的地形豁然开朗,不再是之前密不透风的原始丛林。一片相对平缓的山谷展现眼前,谷中零星分布着用巨大竹竿搭建、离地数尺的高脚木棚屋。屋子大多破败倾斜,有些甚至只剩下焦黑的框架,显然经历过焚烧。棚屋周围开辟着小小菜园,种着些南方特有的瓜果蔬菜,然而田地荒芜大半,杂草丛生。此地虽距离锁龙尸冢颇远,但那片死沼散发出的无形恶气似乎仍隐隐笼罩着这片土地,带给人一种莫名的心悸和压抑。
十几个人影出现在废弃村落边缘的菜地旁。他们穿着简陋、浆洗得发白破旧的粗麻布衣,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与惊恐,肤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青黄。看到布惊风一行人出现,他们立刻如同受惊的鹿群,猛地缩回棚屋里,“噼里啪啦”关上了门板,只留一丝缝隙,一双双充满戒备和恐慌的眼睛在缝隙后死死盯着外面这群“不速之客”。他们显然是与外界隔绝多年的越人遗民。
“将军!这里有人!像是躲着的老越人!” 护卫低声报告,语气充满警惕。
布惊风打了个手势让队伍停下。他示意田七等人原地警戒,自己则带着老鹳草、田紫苏和王老五(他行动不便需人帮扶)缓缓上前数步。布惊风解下腰间佩刀插在地上,又将随身携带的一包不易腐坏的盐块、一小罐田七配的普通驱虫药粉放在不远处干净的石块上。老鹳草则立刻上前一步,用流利却刻意放缓放柔的南越土语,清晰而平和地朝着那些紧闭的门户喊道:
“老表们!莫要害怕!我们是从北边来的路客,不是追捕你们的官兵!更不是山里的恶灵!只为问个路,歇歇脚!带了点盐和防蛇虫的药粉给你们!行路艰难,讨口水喝就成!” 老鹳草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安抚力量,如同经年的古钟,沉稳有力又不失温和。
躲在门缝后的眼睛微微晃动,似乎在犹豫。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议论声,夹杂着恐慌和极度的戒备。
就在这时,其中一扇摇摇欲坠的棚屋门板,“吱呀”一声被从里推开。一个瘦骨嶙峋、头发花白披散、佝偻着腰背的老妇颤抖着走了出来。她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布惊风放在石头上的盐块和药粉罐,干裂的嘴唇蠕动着,用生涩含混的汉越杂语喊道:“汉……汉人……盐……药……好东西……谢……谢……”
老鹳草立刻露出和善的笑容,示意护卫将盐包和小药罐轻轻推过去一些。老妇警惕地观察片刻,见无异样,才猛地冲出来,一把抓住盐和药罐,像抢宝贝一样紧紧搂在怀里缩回门后。
有了这老妇带头,紧绷的气氛稍缓。其他棚屋的门缝打开得更大了些,里面的人虽依旧惊恐,但少了些尖锐的敌意。
老鹳草又走近几步,保持着温和但绝对尊重的距离,再次用土语缓缓道:“各位老表,我们想问问这片山里头的事。尤其那处黑水沼泽……那里藏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为什么你们宁愿待在这里挨饿,也不敢靠沼泽那边?”
提到“黑水沼泽”,所有棚屋的门缝都猛地一窒!门后瞬间陷入死寂!刚才抢到盐和药罐的老妇那户门板更是猛地合拢!里面传出孩子因恐惧而爆发的哭泣声!瞬间又被大人捂住嘴巴的“呜呜”声取代!
“不能说!那是魔鬼的地方!”一个惊恐到几乎变调的嘶哑男声在某个棚屋门缝后响起,带着浓浓的绝望,“凡靠近那黑水的人……不是疯了就是死得不明不白!祖辈留下的寨子原本在山那头……都被逼得逃到了这里!山里……山里还有个更可怕的大洞……在吃人!”这突如其来的惊恐自白,透露出此地居民深陷的恐惧。
“安静!阿金!莫惊动山神!”另一个更加苍老虚弱,却带着一丝威严的声音响起,试图制止门后那个惊惧的男子,但语气中同样充满了无力感,“让他们……让他们走吧……”
话音刚落,那间传出“大洞吃人”惊叫声的棚屋里,似乎有人猛地推搡撕扯起来,伴随着压抑的呜咽声。
就在这时,一个一首沉默、位于最靠里一处最破败高脚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彻底打开。一个老者扶着门框,勉强站立着。他比刚才那老妇更加衰老枯槁,面色蜡黄如同脱水的老姜,头发几乎掉光,稀疏的几根在风中颤抖。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宽大的旧麻衣像是挂在枯枝上。他似乎己油尽灯枯,随时都会倒下,但那双凹陷眼眶里的浑浊双眼,却如同两盏即将燃尽的烛火,死死地盯着布惊风!那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痛苦、怨恨、挣扎,甚至……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极其微弱的期冀?
“阿……阿金……没……没说错……” 老者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含混的音节,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残烛,仿佛每一次咳嗽都耗尽了残余的生机。一个同样瘦弱的小男孩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害怕地抱着老人的腿,小声呜咽着。
“阿公!” 其他棚屋门后传来焦急的阻止声。
老者却固执地摆了摆手,艰难地喘息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盯在布惊风身上,如同要刺穿他的灵魂。他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枯瘦如柴、颤抖不停的手,指向身后昏暗的棚屋内,喉咙里咯咯作响,仿佛随时会断裂的气管发出模糊的音节:“……汉……汉官……你……你们……是来找……来找‘不死神石’的……是不是……?”
‘不死神石’?!如同惊雷在布惊风耳边炸响!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地迎上老者垂死的目光,向前踏了一步,声音低沉清晰:“老人家何出此言?”
老者的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脸色因激动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他死死扒着门框才没摔倒,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穿越时空的惊恐和刻骨仇恨:“我……我太年轻的时候……侍奉过赵大王……就在……就在那……王宫深处……”他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破旧风箱中挤出,“大王……他……后来得了‘神石’……整个人……就……就……变了!”
他猛地喘了几大口粗气,仿佛要耗尽最后的生命:“‘香石’……很香……香得邪门……比曼陀罗花还要迷人心窍!大王日夜抱着它……不吃不睡……像变了个人……暴躁……嗜血……怕光……躲进……黑黢黢……最深的地洞里……还……还要……吃活的……可怕的……东西……” 他眼神涣散,声音如同梦呓,带着极致的惊恐和厌恶,仿佛回忆那些情景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后来……大王没了……大王没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悲愤和怨毒,“……就……就在下葬……安息的……那天……夜里……来了……‘恶客’!穿着……穿得像……鬼影一样……黑压压一片!闯进地宫……把……把大王……供奉在手边……那枚‘香石’……抢……抢走了!还……放火烧了……很多……地方……”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控诉,蜡黄的脸瞬间变成青紫色!吓得抱着他腿的小男孩哇哇大哭!
“阿公!” 其他棚屋终于有人忍不住冲了出来,是两个同样憔悴的中年男女,慌忙上前搀扶老人坐下。那老人却挣扎着推开了他们的手!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双手哆哆嗦嗦地在怀中一阵摸索,掏出一卷用油亮的、颜色暗绿深邃的兽皮(似蛇蟒腹皮)紧紧包裹着的东西!那东西入手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韧性和沧桑感。老者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将它朝着布惊风的方向努力递过去!
“拿……拿着……” 老者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睛死死瞪着布惊风,眼神带着一种穿透生死的强烈执念,“……洞……可怕的……藏石头的……真洞……图……图……在这……这皮……油蟒腹皮……千年难烂……避水……防潮……抢……抢东西……的……恶鬼……进不了……真……真的……埋石头的……秘洞……在……别处……它……它埋着……别的……神石……真……的……神石……不止……一块!要……小心……”
老者的话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当他竭尽全力挤出最后那句石破天惊的“神石……不止……一块……!”时,声音戛然而止!那双死死瞪着布惊风、凝聚了无尽痛苦与警示的浑浊双眼,瞬间失去了所有光芒!枯瘦的手臂无力地垂下,那卷油亮的兽皮卷“啪嗒”一声掉落在脚下的泥地里!
“阿公!”
“爹!”
那对搀扶老者的中年男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随即是更多冲出来的越民撕心裂肺的哀嚎!整个寂静破败的村落瞬间被悲痛淹没。
布惊风一步上前,目光沉痛地扫过老人僵硬的尸体。在女人悲恸的哭喊和男人悲愤的怒视中,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般,拾起掉落在泥土上的那卷暗绿蟒皮包裹。那皮料入手冰凉滑韧,带着蟒蛇特有的独特质感,却毫无腥气,反而透着一股淡淡的、如同某种古老树脂的奇异冷香。
他缓缓站起身,迎着那对中年男女混合着悲痛与仇恨的目光,沉默了片刻。他没有看那些简陋的棚屋和衣不蔽体的村民,目光越过悲痛的人群,望向远方黑水沼泽的方向,声音低沉却蕴含着一种磐石般的沉重力量:“你们的仇人……也是我们要斩断的祸根!此图……不会白拿!”
布惊风的目光移向被他搀扶着的王老五,又扫过其余护卫。王老五腿上沾染的毒斑如同无声的控诉。他对着那片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村落,用一种庄重如同起誓的口吻,清晰地说出了那句王老五先前在溪边重伤后、看着死去同伴时曾吼出的铁血誓言:“血债血偿!”
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铁钉,在悲泣声中钉下了一道沉重的印记!
布惊风不再停留,一手紧握着那冰凉的蟒皮卷,一手搀扶着瘸腿的王老五。老鹳草、田紫苏等人紧随其后,如同沉默的影子,迅速退出了这片被泪水浸透的越民村落。背后,悲戚的嚎哭声撕裂空气,充满了被厄运笼罩了数代人的无边怨恨。布惊风知道,这把刀,最终是要劈向黑水深处的恶魔,用血与火,洗刷这片土地上无辜者的眼泪!
当队伍撤离到安全距离外一处隐蔽的林间空地后,布惊风才将所有人都召集到身边。他郑重地席地而坐,将那卷暗绿色的蟒皮包裹小心翼翼放在膝前。
在众人期待而紧张的目光注视下,布惊风缓缓地、一层层解开了系在皮卷外、早己变干发硬的坚韧草藤结。当最后一层缠绕解开时——
一卷触手冰凉滑韧、薄得近乎透明的青色皮卷暴露在众人眼前!皮卷面积不大,不过两张书页大小,其质地异常坚韧轻薄,对着透过枝叶缝隙照射下来的阳光,甚至隐约能透光!令人惊奇的是,这卷不知经历多少岁月的皮卷边缘竟无一丝磨损焦卷痕迹,其色如深潭古玉,隐隐流动着一层温润的异彩,仿佛饱含生机的活物!更散发着一股奇特的、如同沉眠于深林地底万载的阴凉苔藓与冷泉混合的清香!这就是老人口中千年难朽的“油蟒腹皮”!
布惊风屏息凝神,双手极其小心地、用最轻柔的力道缓缓展开皮卷。卷轴展开的瞬间,一股带着历史尘封感的奇异清凉气息弥散开来!
皮卷的表面,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布满了无数如同发丝般纤细、用无法判断年代的暗红矿物材料绘制的复杂线条!那些线条纵横交错,如同老树盘根,构成了一幅极其诡异难辨的地形图!
图的底基像是重叠的山峦轮廓和蜿蜒曲折的水系,但笔法极其抽象狂放,山势扭曲缠绕如盘龙,水脉断裂重叠似蜃气。地图的核心位置,描绘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环形漩涡符号,形态竟然与黑水沼泽那个恐怖涡流有七分神似!而在漩涡的核心偏上位置,极其精细地绘制着三个小小的、彼此紧靠的、如同某种三瓣奇异花朵或是三足鼎立的、闪烁着暗红色微芒的棱形石块标记!
而在漩涡的西北和东南方向,各有一条极其隐蔽、几乎断裂扭曲的细线延伸而出!西北方向那条线隐入一片被浓密点状线描绘的、似乎代表剧毒密林或浓雾区域的核心;东南方向那条线则消失于一片用细密锯齿线表示的陡峭断崖或裂谷深处!
图上的线条本身并非文字,但在那些关键的漩涡、标记、延伸线附近,极其隐晦地标示着几处用同样暗红颜料书写的、如同蝌蚪鬼画符般的微小怪异图案!根本无人能看懂其中含义!
这幅地图诡异复杂,令人眼花缭乱。即使是经验丰富的老鹳草,皱着眉头看了好一阵,也只是勉强猜出这图画的是某种极其深藏的地宫暗道图,且与锁龙尸冢那片核心地域密切相关!但对于图中标注的种种怪异符号和隐蔽通路,他也一筹莫展!尤其那两个三瓣棱形石块标记和三条延伸细线指向的方位,更如同天书!
“真洞入口……藏石的秘洞……神石不止一块……”布惊风低声念着老者临终遗言,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反复刺探着地图上那些异常复杂扭曲、如同鬼域迷宫般的线条,以及那三枚彼此紧靠的暗红棱石标记。
线索终于被抛出,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更加沉重的谜雾漩涡!神石不止一块?它们究竟被埋藏在哪里?被谁所埋?那强夺赵佗“香石”的“恶客”,如今又将“神石”带去了何方深渊?老鹳草、田七、田紫苏以及所有护卫的目光都紧紧地盯在布惊风手上那薄如蝉翼、冰滑如蛇的皮卷上,那沉默中蕴含的凝重压力,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通往真相的道路,似乎仅仅被掀开了一道通往更深黑暗的门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