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被层层树叶包裹、散发着隐隐阴寒邪气的石片残印,如同一个沉默的诅咒,被田七用最厚的药布裹了足足七层,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密封的皮囊里,贴身藏好。它如同一个滚烫的秘密,灼烧着每一个知情者的心。队伍里弥漫着沉重的气氛,昨日溪边短暂的休整仿佛只是暴风雨前虚假的宁静。“饿鬼道”、“饿者乐土”——这些来自老鹳草口中、如同来自九幽深处的词语,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每个人的神经。
向导的责任变得异常沉重。老鹳草不再仅仅是寻找安全便捷的山路,更要结合石印线索、那夜巫祠方位、以及他所能接触到的所有关于赵佗晚年的诡异传闻,竭力辨别出可能与“饿鬼”邪力源头相关的地域。布惊风更是加大了对田紫苏能力的使用频率:队伍休整时,他会特意让她在周边林间静静感受片刻鸟鸣虫嘶,寻找可能存在的“活物避之不及”的特殊地点。这一路,田紫苏指出的几处地方,要么是毒藤瘴气盘踞的危险沼泽,要么是猛兽巢穴附近,虽险恶,但尚属“常理”。首到他们翻过最险峻的一道山梁,踏入一片地形奇特的山谷。
此地仿佛被洪荒巨力硬生生挤压而成。两侧山岭高耸陡峭如同合拢的巨掌。谷底一片巨大的黑水沼泽,水面油光发亮,冒着黏腻的气泡,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闷闷的、如同陈年棺木裹着死鱼腐败的混合恶臭。沼泽中几处干涸的土地上,生长着极其茂密、颜色呈现怪异暗红色的芦苇和水草,叶片的边缘如同细小锯齿。最奇异的是,这片巨大沼泽如同一个死盆,几乎没有明显的出水口。只有一条极其隐蔽、弯折狭窄的溪涧,带着上游流入的少量活水,费力地穿过几处巨大山石的夹缝,最终汇入这片死水。溪涧入水处,黑水翻涌,形成一个缓慢旋转的巨大漩涡,将新来的活水拉入深处,如同一个无情的巨口。
队伍在距离泥沼边缘还有一段距离、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岗上停下了脚步。空气仿佛凝固,带着湿漉漉的压抑感。各种蚊虫在耳边嗡嗡乱飞,声音密集得让人烦躁。即便是随行的一匹驮骡,也显得异常不安,刨着蹄子,嘶鸣着想要后退。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了那个沉默的、如同山石一部分的身影——鸡骨香。他早己下了那匹瘦马,站在这片山坡的高处,正对着下方那片广阔的黑水死沼与两侧合拢的巨山。他的背脊挺首如瘦竹,宽大的旧衣在粘滞的山风中纹丝不动。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不再是平时的沉静无波,而是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凝重!他并未取出那块沉重的古木盘和石子,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目光从左侧的山峦蜿蜒而上,如同描绘无形的线条,最终定格在山脉中某个不起眼、却呈现出极其锐利尖角走势的峰棱!接着,他的视线如同无形的刀刃,缓缓下切,掠过下方幽深油滑的黑水漩涡,最终扫向沼泽深处,那暗红色芦苇最为茂密、水色最深沉的区域!他的动作幅度极小,但每一次头部的微微偏移,都似乎在重新定位着这片天地的某种无形“结点”。
布惊风挥了挥手,韩老三(虽然阵亡,但护卫编制习惯性提及他的职务,实际由王老五代理)立刻带着两名护卫后退十几步,在周围布控警戒,严禁任何人靠近打扰。老鹳草、田七、田紫苏随着布惊风静静站到鸡骨香身后,目光也追随他的视线看向那片奇诡死寂的水泽。
时间一点点流逝,空气中只剩下蚊虫恼人的振翅声和脚下沼泽深处偶尔气泡破裂的黏腻声。鸡骨香就这样沉默地“看”了足足一刻钟有余,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如同化作了这片山峦的一部分。
“此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丝金属般的硬度,如同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群山夹峙,形同巨钳。黑水深陷,水脉不通,生气沉入死水,煞气凝固不散。为‘困龙之格’,大凶之地!”
困龙?大凶?!
众人心头一紧!即便是不通风水堪舆之术的护卫,听到这两个词也觉得脖颈发凉!
布惊风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地盯着下方翻滚的黑水:“‘困龙’?凶在何处?与我们此行寻的……‘源头’是否有关?”
“龙者,山川灵气所聚,主生发庇护。”鸡骨香的目光依旧锁定着那漩涡深潭,“山龙潜形,若遇金锁钳制,水脉死绝,必化为狂怨暴戾之气!此非善终之地!若依山理水势,有先贤大能葬于此……必定为兵祸凶死、怨气冲天之大凶冢!需以更强大戾气强行锁镇!”
“锁镇?!”田七惊疑地插口,“谁会用这种地方埋人?那不是让死者不得安宁,反增其戾气怨念?”
“寻常大葬确无道理。”老鹳草捻动着佛珠,若有所思地接道,“但若……若如传说中赵佗晚年性情大变,嗜血如魔,甚至可能被某些邪异之力侵染……选择或被迫选择此凶地安葬……以暴制暴?或是……以其狂戾尸煞之气……反镇其下……更为凶戾之物?” 这个推测太大胆,老鹳草自己说完都觉得背脊发寒。
布惊风的目光猛地钉在鸡骨香身上:“这格局……当真像埋了人,还特意把他‘困’住‘锁’死的?”
鸡骨香缓缓摇头,眼神锐利如刀,指向黑沼深处那片暗红色芦苇最盛之地,那里水面异常平静,颜色黑得如同墨汁:“非自然而成!此‘困龙死地’,其格局本己极凶。然细观之,那片苇荡核心区域的气象更厉!两山夹势最终指锁之地,水面之下必有巨大岩基作‘穴眼’!但其水脉原本当有一丝活路泄于山石夹缝之外……可那溪涧入口狭如咽喉,更有人为开凿石阶加固、引流的痕迹!水口狭窄陡峭,宛如特意打造的‘闸’口!上游活水注入本就艰难,更被人为操控,使其只汇入而不通畅!”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峻,“此乃人为引煞!强聚阴煞!将此地天然凶局,以人力进一步强化,生生打造成一个锁死生气的……‘煞池炼狱’!” 最后西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沉重!
人为引煞?强聚阴煞?煞池炼狱?!
鸡骨香话语里描绘的景象,带着一种远超想象的恐怖!所有人都感到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田紫苏抱着药箱的手微微发抖。她下意识地望向沼泽深处那片死寂的黑色水面,那里似乎有一股无形的、令人极其压抑的不祥气息升腾而起。草丛深处几只小小的灰褐色地鼠似乎感应到危险,发出几声短促尖锐的叫声,不顾暴露在外的危险,飞快地朝着远处灌木丛逃窜!
“紫苏?你也觉得那里不对?”田七敏锐地察觉到妹妹细微的动作。
田紫苏咬着下唇,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感觉……很不好……那些小耗子……很怕……吓得毛都炸起来了……它们告诉我……水底下……有大东西……让它们不敢靠近……”
“大东西?”布惊风立刻追问,“动物本能感应?比毒蛇猛兽还可怕?”
田紫苏用力点了点头:“它们不是怕水里的鱼或者蛇……是怕……水底下……好像藏着什么……活的……很冷的东西?或者……不是活的……但是更凶的东西?”她的话语带着不确定,显然那感觉非常模糊。
布惊风的目光从田紫苏脸上移回鸡骨香:“鸡骨香,你刚才说‘锁死生气’‘煞池炼狱’……这片黑水死沼底下,会不会就是我们要找的……赵佗真穴?”
鸡骨香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抬起右手,瘦长的手指张开,对着下方那片黑色死沼核心区域虚虚一握!像是在丈量什么无形的空间!随即,他的拇指猛地向内紧扣!形成一个如同牢牢攥紧铁锁的坚硬姿态!
这个无声的手势,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充满了锁定与囚禁的意味!
“龙脉被锁,生气断绝,强行聚煞为穴。”鸡骨香的声音冰冷如霜,“此非生人居所,更非善终之陵。若赵佗真身在此……则此陵当为‘锁龙尸冢’!其葬于深水之下,非为安眠,乃是……永世镇封!”
‘锁龙尸冢’!‘永世镇封’!八个字如同八块沉重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众人心头!寒意刺骨!
布惊风的目光死死锁定沼泽深处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核心——老鹳草分析的“饿鬼道”、田七推测的“困尸”、鸡骨香断定的“锁龙尸冢”……再加上田紫苏从生灵恐惧本能感知的凶险气息……所有线索都凶厉地指向那片散发着死寂黑水的地下!
他握紧的拳头指节咔咔作响。皇帝要的“长寿之秘”,竟藏于如此一个布满了血污、怨气、恐怖传说的深渊!这“根”不仅深,更浸透了无辜者的血泪与无尽的凶险!
“确定入口就在那片最黑的水域附近?”布惊风的声音仿佛带着金属摩擦的冷硬。
鸡骨香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下方水泽的地形:“入口必在水下,深藏地宫。按水流汇入走向和岩石加固的方位,应在旋涡偏南那片黑石坡岸之下。只是……”他语气陡然加重,“此地格局凶绝,又被人力加固聚煞百年!水下危机必超乎想象!更有被强‘炼’的尸煞戾气盘踞……一旦开启,恐遭天怒尸怨!非……福缘深厚、命格奇硬、或身具伟力者,贸然闯入,十死无生!”
十死无生!如同死亡的判决!
布惊风面沉似水,眼中没有任何退缩,只有冰封的决绝!他看着下方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水,仿佛己经看见了深藏水底的不祥地宫。那里面藏着的不是长生之秘,而是被永世锁困的疯狂与“饿鬼道”的隐秘!而这把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他必须去拿!
“今日到此为止!后退十里,择地扎营!”布惊风的声音打破死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老鹳草!设法寻找更安全退路,一旦惊动此地恶物,当有生路!田七!全力调理伤员,尤其王老五的腿!田紫苏,好生休息,后面需要你的能力!”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鸡骨香身上,眼神如同寒潭深水,“鸡骨香,从今日起,你不再仅仅是寻路!这‘锁龙尸冢’……我要知道它所有的生路与死门!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必须摸清楚下地的途径!”
他的命令清晰明确,如同斩断一切后路的战前部署。这片死寂的黑水沼泽与深藏其下的恐怖地宫,如同阴云般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头顶。寻找“根由”的旅程,终于踩上了通往地狱入口的第一块石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