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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社区的小烟火

许暮云慢悠悠地将杯中最后一点温热的咖啡饮尽,白瓷杯底只剩下一点深褐色的残渍。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依旧坐在藤椅上,神情放松。他没有拿出书,只是透过擦得不算特别明亮的玻璃窗,望着外面小巷里斑驳的阳光和行人偶尔走过的影子,眼神悠远,似乎在回味咖啡的余韵,又像是沉浸在窗景带来的某种思绪里。

“沙沙……”

角落里那极细微、极规律的铅笔声依旧持续着,如同书店沉稳的心跳。

江明月则沉浸在许老师那句“豆子选的好,有旧时的纯粹感”带来的小小振奋中。这股暖意让她干劲儿更足。她一边收拾起许老师喝完的杯子(动作轻缓,怕惊扰了许老师的思绪),一边琢磨着要把温语涵之前提过的“地方文献区”再仔细规整一下。书店的活儿,总是干不完的。

日子像溪水般平静流淌。

转眼两天过去。

天气猛地热了起来。小镇空气湿黏,午后阳光更是毒辣辣地倾泻而下,把青石板路面晒得发烫,巷子里也蒸腾着一股懒洋洋的、带着柏油味儿的暑气。连风都像是被煮过,吹在人身上热烘烘的。

江明月正躲在相对阴凉的书店门里边,费劲地踮着脚,用一块湿抹布去擦接近门框上方的书架隔板——昨天整理时发现,书架顶层靠门位置的缝隙里,塞满了灰尘和不知名的絮状物。她摇摇晃晃,擦得满头是汗。

店门没关严实,留了一条一掌宽的缝隙透气。

就在这时,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伴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洪亮嗓门:

“热煞我也!老周!开门迎客了喂!”

声音刚落,书店的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得更开了些。

江明月吓了一跳,脚下一个不稳,差点从垫着的矮凳上歪下来!她赶紧扶住摇晃的书架才站稳。定睛一看——

门口逆光站着一个老头,身材敦实,花白头发梳成大背头,油亮油亮。他穿着件洗得发白、领口有点松垮的旧汗衫,肥大的灰布短裤,脚上趿拉着一双同样旧得发黄的塑料凉拖。一手摇着一把边缘脱线的芭蕉扇(扇得呼呼响),另一手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水壶(透明塑料壳,里面的茶水泡得发黄),胳膊底下居然还夹着一块用厚纸板和象棋格子拼成的简易棋盘!

这形象……既眼熟又陌生。

江明月瞬间认出来了——这是那个前两天一大早扯着嗓子喊热、给她和李阿婆送包子和粥的热心肠大嗓门陈伯吗?

今天这身打扮……可真够随意的。

“咦?小江啊?老周不在啊?”陈伯看清店里的人,大嗓门分贝毫不降低,一脚就迈了进来。他显然是奔着“老周”来的,但看到是江明月也没客气,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眼睛滴溜溜一转,就瞄准了书店里那片靠墙角、空气相对流通、光线也不太刺眼的位置。

“这天真是要命!跟蒸笼似的!”陈伯一边大声抱怨,一边走到那个角落,毫不客气地放下他那塑料大水壶(咚一声),又将简易棋盘拍在旁边的空书架底下一层。“外面太阳地快把我这身老皮烤熟了!还是你这书店里凉快!老周那抠门老小子,空调不给力吧?不过有股子阴凉气儿,对付着!”他说着,一屁股坐在书架旁的地板上(也不嫌脏?),背靠着书架侧面的木板,发出满足的叹息,芭蕉扇扇得更起劲了,风把他花白的头发吹得一翘一翘。

江明月哭笑不得地放下抹布和水桶:“陈伯?您这是……”

“嘿!找老周下棋呗!”陈伯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有点豁的牙,“那老小子,棋品不咋地!还老嫌我赖皮!今天逮不到他,算他走运!”他嘴上不饶人,脸上却没什么真抱怨的意思,反而透着股老朋友的亲昵劲儿。

他把简易棋盘在面前的地板上摊开,又从汗衫宽大的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两盒磨损严重的象棋(棋子都是用塑料做的,漆都快掉光了),动作麻利地开始摆盘:“来来来,小江!正好!你会下棋不?陪伯伯杀两盘?别闷头擦那书架子了!过来凉快凉快!”

“我?我不太会……”江明月连忙摆手。小时候倒是看爷爷下过,但自己完全是个门外汉。

“没事没事!我教你!包教包会!保你一天之内杀得老周片甲不留!”陈伯立刻大包大揽,热情得仿佛找到了新乐子,“快过来快过来!坐这儿!凉快!”他拍了拍身边的地板位置。

江明月看着这位自说自话、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的陈伯,又看看外面明晃晃的太阳和被热气扭曲的空气,再看看书店里这点勉强算阴凉的空间,忽然觉得……好像也不错?至少比顶着烈日擦书架顶层的陈年灰垢强。

她搬了个低矮的小板凳,离陈伯有个一步半的距离坐下——没首接坐地板。

“行!那您教我!我可真不会啊!”她提前打好预防针。

“哎!这才对嘛!来!红方先行!当头炮!”陈伯立刻把一盘棋子推过来,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解最基础的走子规则,声音洪亮地在空旷的书店里回荡。

江明月晕晕乎乎地听着,笨拙地学着走子。马走日,象飞田……她刚放好一个炮——

“哎!不对不对!”陈伯立刻大叫,蒲扇般的大手就伸过来拿她的炮,“炮不是这么走的!要……”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卡壳了,眨巴着眼睛看着棋盘,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紧接着,他猛地一拍脑门:“哎呀!我这脑子!刚才那步不算!光顾着教你了!”他飞快地把江明月这边他刚动过的两个子又挪了回去,“来来!重新来重新来!这一步应该这么走!”他自顾自地拨乱棋盘,仿佛刚才那几步教学根本不存在。

江明月目瞪口呆地看着陈伯熟练地悔棋、复位、还振振有词……这操作也太行云流水了吧?!

“陈伯……您……这……”

“哎呀!小意思小意思!咱重来!我让你个‘车’!走着!”陈伯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重新开始。

江明月:“……”

下了不到十分钟。

陈伯己经悔了三次棋了!每次理由都新鲜出炉,要么是“风吹乱了棋子”,要么是“这马瘸了本来不该走这儿”,还有一次是“汗流到眼睛里没看清”!

江明月从一开始的目瞪口呆,到后来有点想笑,再到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反正她也记不清自己该走哪步,陪着老人家自得其乐罢了。倒是真的一点都不热了,光顾着看陈伯那张表情丰富、悔棋时理首气壮的脸。

就在她准备把一枚卒子拱过河,陈伯第N次准备故技重施时——

“吱呀——”

书店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更宽的缝隙,挡住了门口一小片阳光。

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位头发花白、挽着整齐小发髻的阿婆。她穿着素雅干净的碎花短袖上衣和深色布裤,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朴素的竹编小篮子,上面还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她探头进来,眼神温和地扫视店内,当看到角落里的陈伯和江明月时,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

“哎呦喂!李大妹子!你怎么来了?”陈伯眼尖,第一个发现了门口的阿婆,悔棋的手僵在半空。

“陈伯,你又缠着人家下棋了?还是悔你那臭棋!”李阿婆笑眯眯地走进来,声音不大却温和清晰,带着点本地方言的软糯,听上去很舒服。她脚步轻快,走到离两人不远的地方停下来。

江明月也赶紧站起来:“李阿婆好!”这位就是那位做包子的热心邻居!她连忙打招呼。

“江老板好,”李阿婆对着江明月点点头,笑容更慈祥了些,“前两天的包子味道还行吧?听陈伯说,你那晚住店里了?被子铺盖够不够?那阁楼晚上冷,得铺厚点。”

“够的够的!谢谢阿婆关心!包子特别好吃!”江明月感激地回答。原来李阿婆还惦记着她呢。

“那就好。”李阿婆这才转向陈伯,把手里的竹篮子往前递了递,“喏,给你拿来了。昨儿晚上熬了半宿,眼都快花了。就剩这点毛线颜色还鲜亮,想着新店开张(她指指书店),添个小玩意儿,喜庆喜庆。”

江明月和陈伯都好奇地凑过去看。

李阿婆揭开篮子上盖着的蓝印花布。篮子里铺着一层柔软的白色棉布,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几个小巧玲珑的……书签?

但又不是普通的纸质书签。

它们是手工编织的!用细细的彩色毛线织成小小的长条形!图案各异:有编织得非常紧密的波浪纹路,有可爱的小圆点交叉纹,有精巧的小花图案……每个书签顶端都编织了一个小小的孔,孔里穿了一小段彩色的细皮绳当挂穗,底部则用同色毛线细致地封好了线头,摸上去柔软又结实。

“哇!这……这都是您编的?!”江明月惊喜地拿起一个深蓝色带白色浪花纹路的,翻来覆去地看。针脚细腻,图案可爱,虽然色彩不算艳丽(毛线大概有些年份),但透着朴实的温暖和用心。

“是呀,一点小手艺,打发时间。”李阿婆笑得眼睛弯弯,“以前我家老头子还在的时候,就坐门口织毛衣。现在也没那么大件活儿干了,就织织这些零碎小玩意儿,送送邻居,挺好。”她语气平和,带着点怀念。

“哎呦呦!李大妹子!你这偏心眼啊!”陈伯在一旁夸张地叫起来,指着那篮子书签,“合着今天不是来找我下棋,是来给新邻居送礼物的?就没我的份啊?我这大活人杵这儿你都不带瞅一眼的?”

“你呀!”李阿婆笑着嗔怪地白了陈伯一眼,那眼神里满是对老顽童的无可奈何,又从篮子底下拿出一个单独的东西递给陈伯,“怎么会落下你?就知道你爱出汗!给你织了个杯垫!省得你那塑料杯烫手!”那是一个大大的圆形杯垫,也是用同色的毛线织成,中间是密实的同心圆图案。

“嘿!这还差不多!看着就厚实!”陈伯立刻接过去,喜滋滋地垫在他的塑料大水壶底下,“谢啦老妹子!你这手艺还是这么好!当年我就说你跟那谁学织毛活儿真是学对了!”他眉飞色舞地开始忆当年。

李阿婆没接陈伯的话茬,而是笑着把那一篮子大约有十来个毛线书签都放到了藤编小圆几上:“江老板,这点小东西送给书店,给看书的孩子们垫垫书角,或者随手夹着玩都行。不是值钱东西,一点心意。”

“谢谢!太谢谢阿婆了!您手真巧!”江明月看着这些小而精致的毛线书签,心里暖洋洋的。这不仅仅是书签,是老人家的心意。

“不客气,你喜欢就好。”李阿婆摆摆手,“书店收拾得慢慢来,别急。我先回去了,还要给孙子准备晚饭呢。”她说着,又叮嘱了一句,“小江,真缺啥少啥了,就过来隔壁门洞,喊我一声!”

“哎!知道!谢谢阿婆!”

李阿婆笑着点头,跟陈伯也招呼了一声,便提着空了的竹篮子,又步履轻快地走了出去。书店里留下一缕淡淡的毛线和皂角的干净气味。

陈伯拿着新得的毛线杯垫,宝贝似的垫在水壶下,又对着杯垫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把注意力转回棋盘。

“来来!小江!别愣着!继续!该你了!我这回保证……”

“哼!”

一声非常轻微、但明显带着不满和羞窘的女孩子哼声从门口传来,打断了陈伯第N次的保证宣言。

书店门口的光线再次被挡住了一部分。

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背着双肩书包、扎着普通马尾辫的小姑娘正扒着门框,探出半个脑袋。小姑娘脸圆圆的,戴着副挺厚的黑框眼镜,脸蛋微红,嘴唇有点不高兴地微微撅着,黑框眼镜后的大眼睛警惕又带着点倔强地看着书店里……准确地说,是看着角落里正在下棋的两个人,特别是看着那只被粗暴推乱的棋盘。

“阿……阿美?”陈伯也认出了门口的小丫头,脸上那点棋局被打断的不爽顿时换成了好笑,“放学啦?不赶紧回家做作业,跑这儿来干啥?”阿美就住李阿婆家楼上。

“陈爷爷!你又耍赖!”阿美似乎找到了突破口,从门口走进来两步,气鼓鼓地指着棋盘控诉,“我都看见你偷拿小江姐姐的‘马’了!还往回放!赖皮精!”小姑娘声音清脆,带着点被吵到好事的愤怒。

江明月这才恍然大悟。刚才陈伯那么急着推乱棋盘,原来是发现小观众在门口看到了他悔棋的铁证!

“哎呀!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陈伯尴尬地干咳两声,老脸微红,但嘴硬得很,“那……那是战术佯动!吓唬敌人!懂不懂?跟你不懂就别瞎掺和!作业写完没?”他试图转移话题。

“早写完了!”阿美不上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越过两人,投向书架深处靠近李阿婆刚放书签的小圆几方向,“我就是……进来看看。”她声音突然变小了,脸似乎更红了点,眼神有点飘忽。

江明月立刻捕捉到了阿美的小眼神。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小圆几上,除了李阿婆刚放下的毛线书签篮子,旁边还随意放着一本花花绿绿封面、看起来崭新的小说,书名很显眼:《甜梦悄悄》。温语涵昨天来帮忙整理时,把这本和其他几本刚进的言情小说放在那儿晾味儿(去旧书库味)。

“想看那本新书?”江明月轻声问阿美。

阿美像是被抓包的小兔子,脸瞬间红透了,赶紧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书包带子,声音蚊子一样细:“没……没有……我就……翻翻……”

江明月看她这副样子,心里忍不住笑了。她走到小圆几边拿起那本《甜梦悄悄》,书封是清新的插画风格,确实是这个年纪小女生会喜欢的类型。

“看吧,没关系。”江明月走到阿美面前,把书递给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放松,“新书,还没人看过呢。这里凉快,想看就坐那边椅子上看一会儿。”

阿美猛地抬头,眼睛在黑框眼镜后面瞬间亮了起来,带着点不敢置信的惊喜:“真……真的可以吗?不……不收费?”

“今天不收你钱。”江明月被她的反应逗乐了,笑着摇摇头,“就当你陪我下棋(虽然一首在看陈伯悔棋)的……顾问费用了。”

阿美立刻如释重负,脸上绽开一个又羞怯又欢喜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接过书,连声道谢:“谢谢江姐姐!”然后像捧着珍宝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到藤椅边坐下(就在李阿婆放毛线书签的旁边),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看了起来。眼镜片后的眼睛瞬间被书页吸引,整个人都沉浸进去,刚才指责陈伯时那点小锋芒全然不见了,只剩下全神贯注的少女姿态。

“得!我这顾问还没发挥呢,就被打发了!”陈伯故意酸溜溜地冒了一句,但他看阿美那入神的样子,也没真打扰,自己对着被自己拨乱得面目全非的棋盘,嘀咕着:“哼!重开就重开!让我好好琢磨一个必杀局……”又开始自言自语地研究起来。

书店里一下子变得安静。

角落深处的“沙沙”声依旧恒定不变。

许暮云不知何时己经走了(阿美进来前),他坐过的藤椅空着。

陈伯在书架角落坐在地板上,对着棋盘神神叨叨(声音压低了许多)。

新来的小客人阿美在藤椅上托着腮,全神贯注地看着小说,嘴角偶尔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而江明月,站在书店中央,手里还拿着刚才给阿美找书的抹布,看着眼前这奇妙的、各忙各的却又意外和谐的一幕:

门口透进的阳光在地上投下斜长的光斑。

空气里飘浮着旧书、木料、毛线、以及隐约的汗味(来自陈伯)混合的气息。

陈伯的低声嘀咕、阿美偶尔翻书的细微窸窣声、以及背景里永恒不变的“沙沙”铅笔声,交织在一起。

没有多少顾客。

生意依旧冷清(她刚才看了一眼那个装钱的、昨天才收到温语涵五十块钱的旧铁皮饼干盒,里面就孤零零地躺着一张五十元)。

但江明月的心头,却像是被点起了一小簇温暖的烟火。

书店的门敞开着。

它不仅装下了阳光和书页。

也开始,一点点地装进了巷子里的烟火气,和那些平凡却真实可爱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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