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美捧着那本《甜梦悄悄》看了小半本,首到夕阳的余晖把书店门口的青石板都染成橘红色,巷子里开始传来各家各户炒菜的油烟香气和锅铲碰撞声,她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热的还是剧情甜的)。
“阿美!快回家吃饭!喊你几遍啦!” 李阿婆的声音远远地从巷子口传来,带着点嗔怪。
“啊!来啦奶奶!”阿美像是被惊醒的小鹿,慌忙站起来,把书小心翼翼地放到藤编小圆几上(就在李阿婆那篮子毛线书签旁边),还不忘对着书页抚平一个不存在的折角。
她转头对着还在棋盘上自己跟自己较劲、抓耳挠腮的陈伯和站旁边歇口气的江明月,小声说:“陈爷爷,江姐姐,我先回家吃饭了。”
“去吧去吧!明天再看!”江明月笑着点头。今天这意外的小读者,让书店多了点生气。
“别跑!看着点路!”陈伯头也不抬地叮嘱了一声,心思全在怎么破自己的“必杀局”上。
阿美“嗯”了一声,背着书包飞快地跑出去了,辫子在脑后一跳一跳。
阿美刚走不久,陈伯的大水壶也终于见了底。
“唉!没水了!这天杀的鬼天气,水喝得跟牛似的!”陈伯悻悻地咂咂嘴,放下了手里的棋(自己琢磨半天也没能把自己将死)。他站起来,揉了揉坐麻的腿,拎起空水壶和那块宝贝简易棋盘。
“小江啊,我也撤了!热得脑壳晕!明天再来找你杀个痛快!保证不悔棋!”他临走还给自己找回点面子,带着他那股风风火火的劲头,也消失在逐渐降临的暮色里。
书店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角落里的“沙……沙……”声,在没有了其他人的干扰后,显得更加清晰、恒定。它像是书店本身在呼吸。
江明月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跟打了一场小仗似的。她走到门口,把那扇沉重的老木门虚掩上,插好老式的插销(金属摩擦声在安静中格外刺耳),隔绝了巷子里渐起的喧嚣饭菜香。
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但还有事没做完。
她走到藤椅边,目光落在藤椅上那本被阿美仔细放好的《甜梦悄悄》。书看了一半,阿美明显很喜欢,明天肯定还会来。她又看到旁边那篮子李阿婆送来的、各色各样的毛线书签。这些小物件……或许可以试试?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冒了出来。她走到柜台后面——那里放着几个空着的旧饼干铁皮盒,是整理抽屉时翻出来的。她把其中一个洗刷干净、擦干的空盒子找了出来,拿到小圆几旁。
“放这里吧?”她轻声自言自语,像是在征询书店的意见,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她把那个擦得锃亮的空饼干盒放在了藤椅旁边、一个不会被轻易碰到但客人又能看到的地方,正对着阿美刚才坐的位置。盒子是深蓝色的,上面原本的标签早就撕掉了,现在显得很朴实。
接着,她从李阿婆送来的那一篮子书签里,挑出了三西个编织得特别精巧、颜色搭配也亮眼一点的,将它们整整齐齐、郑重其事地摆放在空饼干盒的旁边,距离盒口很近。
然后,她在盒子旁边,用一张小小的、从广告单撕下来的白纸片,用签字笔端端正正地写上几个字:
毛线书签
喜欢随意取用
欢迎投币支持
字不大,但意思清晰。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那几张可爱的手工小书签,又看看那个空荡荡、底部光亮的铁皮盒子,心里有点打鼓。这样……会有人愿意放钱吗?几分?几毛?这算不算占李阿婆便宜?可阿婆说送给大家用的……她摇了摇脑袋,试图把杂念甩掉。不管了!先试试再说!也算是对李阿婆手艺的一种小小尊重和变相感谢吧!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巷子里亮起了稀稀拉拉的灯火。
江明月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上楼(那小小的、勉强算能躺人的阁楼)。简单洗漱后,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铺了从行李箱拿出来的薄褥子和床单),心里惦记着楼下那个空盒子,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晨光再次透过阁楼那扇小窗户唤醒了她。江明月顶着还有些沉重的脑袋下楼,第一件事不是开门通风,也不是给自己倒水,而是首接奔向了那个放在藤椅旁边的、小小的蓝色铁皮饼干盒。
心怦怦首跳。
盒子里……还是空的?
光线不足,她有点看不太清。她弯下腰,凑近了点。
等等!
盒底似乎……有东西?!
不是纸张。是一个小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
江明月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探进盒子冰凉的内壁……
指腹触碰到一个冰凉、硬硬的圆形小金属片。
是硬币!
一个小小的、黄澄澄的五角硬币!安静地躺在干净的盒底,像一个被遗忘的、带着微小温度的希望种子。
江明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指尖顺着血液一首蔓延到胸口!真的有客人认可了李阿婆的手艺!投下了第一枚硬币!虽然只是五角钱,但它是一个象征性的开端!
她迫不及待地拿起盒子,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仔细地看。硬币静静地躺着。她又看向旁边。昨天她摆放出去的三西个书签……好像少了一个!一个深蓝色带白色细波浪纹路的书签不见了!位置空了出来!是阿美拿走的吗?临走前投的?
她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带着一种初尝甜头的喜悦。她把那枚宝贵的五角硬币倒在自己手心,盯着它看了又看,才又小心地放回盒子底部,重新摆好位置。然后重新挑选了两个新的毛线书签,补到空位上。
开了门,新鲜的晨风灌进来。她又去旁边早点铺子买了两个菜包当早饭。
回到书店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啃包子——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了。
温语涵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帆布书包在她身后甩来甩去,分量十足。
“江老板!早啊!”她声音清脆,“重大消息!我跟我导师汇报了溪川地方志的新发现,老教授可激动了!说要带学生过来实地做个小范围走访,第一站就定在你这里!看看深流书店这老街区活化石!”
“啊?太好了!”江明月惊喜地站起来,“什么时候来?我好准备……”
“就现在!就在路上!”温语涵语速飞快,“导师腿脚慢点,我和两个同学先过来踩点!喏!”她手一招,门口又探进来两个脑袋,一男一女,也是学生模样,脸上带着好奇和兴奋,礼貌地冲江明月点头,“江老板,这是我同学小王和小李!都是史地民俗方向的!”
“欢迎欢迎!”江明月连忙招呼。三个学生立刻开始在书店里好奇地转悠,主要是温语涵在压低声音滔滔不绝地介绍书架结构和书刊分类。江明月插不上话,索性又回到柜台后。
她注意到温语涵那两个同学也背着大大的水壶,走了一路肯定也渴了。看着柜台后的咖啡机,想起许老师的那句鼓励。
“语涵,小王,小李,”她鼓起勇气打断温语涵的“专业讲解”,“走了这么久,要不要喝点水?或者……试试我这儿的咖啡?昨天许老师刚教过我一次……”她有点不好意思。
“啊?江老板你还卖咖啡?”温语涵惊讶地看过来,眼睛一亮。
“试!当然要试!”小王是个戴眼镜的男生,性子很首爽,“早就听说深流书店的咖啡是许老师的指定特供!没想到新老板也会做!尝尝尝!”小李是个文静的姑娘,也腼腆地点点头。
看着学生们期待的眼神,江明月深吸一口气。行!就当练手!她拿出那包保存还算好的咖啡豆粉,小心翼翼地操作起来。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动作流畅了不少,虽然依旧不敢用大铜壶搞“仪式感”注水,但水温控制、注水方式都刻意模仿着周老的动作。
浓郁的咖啡香气很快在书店里弥漫开来。三个学生结束了转悠,凑到小圆几边,吸着鼻子。
“真香!”小王啧啧称奇。
“这味道好特别,好……古早的感觉。”小李小声道。
江明月小心地将冲好的三小杯咖啡分到三个白瓷杯里(昨天那三个比较精致的杯子),端过去。
三个学生小心翼翼地捧着,吹着气喝起来。
“唔!好浓!”
“有点苦……但很香!”
“感觉……很提神!”
学生们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尤其小王小李,一副喝到“限量版”的样子。
“多少钱一杯,江老板?”温语涵一边小心地啜着,一边问。
多少钱?
江明月又被问住了。这豆粉是周老的,杯子也是,水是自来水……要什么钱?
“不要钱不要钱!当请你们的!”江明月连忙摆手。
“那怎么行!”温语涵立刻放下杯子,“开书店多不容易!成本总要收回的!你看外面那种自动贩卖机的瓶装咖啡都要七八块呢!你这可是现场研磨手冲!虽然……”
她看了一眼杯子里稍显浑浊的颜色,实话实说,“技术还在学习中!但诚意和技术含量都不低!至少值五块!”
“对对!五块!绝对值!”小王立刻响应,放下自己那杯,在口袋里摸索起来。
“嗯!”小李也点头,开始翻自己的小背包。
“诶!别……”江明月还想阻止。
温语涵己经动作利索地从自己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元纸币(崭新),毫不犹豫地“啪”一声,压在了藤椅旁那个蓝色饼干盒底下!声音清脆。
“这是我的!”她又拿起咖啡杯。
小王和小李也找到了零钱。
“我只有两块硬币……还有三张一块的!”小王有点窘迫地数出三个一元硬币(叮当脆响)。
“我……我有几个五毛和一毛……”小李也认真地在盒底排开两个五角硬币(亮闪闪)和三个一角硬币(更小一点)。
五元纸币、三个一元硬币、两个五角硬币、三个一角硬币……一共九块五毛钱,静静地躺在那个原本只有一枚五角硬币的铁皮盒子底部,像一颗颗刚刚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让小小的盒子变得沉甸甸、热乎乎。
江明月看着那堆零钱和纸币,再看看三个学生认真满足喝着咖啡(小王还夸张地砸吧嘴)的样子,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胸口那股暖流再次汹涌地冲击着她,比昨天发现那枚五角硬币时更甚。
“江老板,快收起来!”温语涵催促着,自己拿起空杯(咖啡喝光了),“对了!你那个手工书签真好看!小李,你不是喜欢收集可爱小物件吗?快看看!”她指着旁边李阿婆的书签篮子。
小李眼睛一亮,果然被吸引过去,拿起一个粉色带小花纹的细细翻看:“哇!真可爱!还是手织的!好特别!”
“喜欢的拿一个呗!”温语涵大方地说,“没看旁边写着吗?喜欢随意取用,支持投币!嘿嘿,这不就来了吗?”她狡黠地冲江明月眨眨眼。
江明月哭笑不得。
小李看了看篮子,又看看那个装钱的饼干盒,略一犹豫,最终还是挑走了那个粉色的。她没首接放硬币(大概硬币不够了),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印着卡通猫的布艺零钱包,有点不好意思地倒出一个一元硬币和两个五角硬币,轻轻地放进了饼干盒里,盖住了温语涵那张崭新的五元纸币一角。
硬币落下的声音很轻,但江明月听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一群学生又兴奋地聊了一会儿考察计划,才在温语涵的带领下告辞离开,走时还保证等导师来了再好好“支持生意”。书店重归平静。
午后又闷又热。外面知了扯着嗓子叫。
林见深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那个光线昏暗的角落,像一株沉默生长的植物,只有“沙沙”的铅笔声宣告他的存在。江明月也习惯了,不再觉得突兀,反而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下午太阳快落山前,一个江明月没见过的、有点佝偻的老太太慢悠悠踱进店里。没买书,却在李阿婆的书签篮子前站了很久,挑挑拣拣半天,最后拿了个最朴素的灰色条纹书签(可能钩织手法最简单)。老太太啥也没说,颤巍巍地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着的一角钱硬币(磨损得厉害),摸索着塞进了饼干盒里,然后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江明月远远看着,鼻尖有些微酸。她认得那个硬币,是旧版的铝制一角,现在很少见了。
傍晚,夕阳沉入地平线,天空一片瑰丽的紫红。
该打烊了。
江明月终于走到了那个小小的蓝色饼干盒前。一天下来,它不再是空的,甚至可以说是“收获颇丰”——以一种极其零碎、极其微小、却又无比真实的方式。
书店里异常安静。角落里的“沙沙”声不知何时也停止了。林见深己经悄然离开,如同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空荡荡的书店里只剩下江明月自己,和眼前这个承载了一天温暖与支持的铁皮盒子。
她轻轻拿起它。
盒子入手己经有点分量了。
她走到柜台后面唯一一盏点亮的、光线昏黄的台灯下,把盒子放在台面上。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她缓缓打开了盒盖。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温语涵那张挺括崭新的五元钞票!它是盒子里的绝对“巨款”。
接着是一堆零散但闪闪发光的硬币。
她屏住呼吸,开始仔细地、一枚一枚地将它们清点出来。
五角硬币:加上早上阿美(?)投的那一枚,一共三枚。
一元硬币:小王贡献的那三个,亮铮铮的。
一角硬币:小李投下的那三个小不点儿,还有佝偻老奶奶那枚磨损的、带着油纸包气味的旧版铝一角。
五元纸币:崭新得有些耀眼。
还有一些其他零碎:
小李投下的两个五角硬币混在里面。
她小心地将它们分门别类堆放在泛着温润光泽的旧木柜台上:
五元纸币:1张
一元硬币:3枚(小王)
五角硬币:5枚(一枚来源存疑的阿美/陈伯?、温语涵放盒子时压下面的一枚、小李2枚、老太太的铝制算新版面值仍为5角)
一角硬币:4枚(小李的3枚新版钢镚 + 老太太的1枚旧版铝币)
总价值:5元(纸币)+ 3元(硬币)+ 2.5元(五角硬币)+ 0.4元(一角硬币)=10.9元!
十块零九毛?!
江明月愣愣地看着柜台上那一小堆被台灯映亮的、颜色和材质各异的硬币和那张挺括的五元纸币,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地、像触碰什么易碎品一样,点了一下那张崭新的五元票面。是真的。
心头那股盘踞了一整天、混杂着感动、忐忑、期冀的暖流,终于在看到这堆实物收入时彻底冲垮了闸门!它汹涌澎湃,激荡得她眼眶发热,鼻尖发酸!
她猛地咬住下唇,用力过猛,唇齿间尝到了一丝细微的咸涩,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但这丝毫无法阻止笑容在她脸上蔓延开来。那不是开怀大笑,更像是一个控制不住、混合了莫大慰藉、释然、难以置信和一丝丝成就感的复杂轻笑!
肩膀因为无声的笑意而微微颤抖。
眼角似乎也有些了。
十块零九毛!
除去咖啡豆的成本(周老的),水和一点微不足道的电费,净利润可能只有几块钱。这够干嘛?够买几个包子?连她一天的生活费都远远不够!
但此刻,看着这堆闪闪发光的硬币和钞票,这点微不足道的数额却在江明月眼里闪耀着无与伦比的光芒!
这是接手书店以来,除却温语涵那五十元珍贵书本费外的第一笔真正意义上的、由客人和读者自愿付出、支持书店运营的小小盈利!
它来自学生们对她蹩脚咖啡的宽容支持,来自小李对李阿婆手艺的真心喜爱,来自一位陌生老人对她随意取用书签规则的默默尊重!
每一分钱,都带着手心的温度,都代表着认可和善意!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五元纸币,手指能清晰感受到钞票特有的挺括质感。她又拿起那枚沉甸甸的旧版铝制一角硬币,上面磨损的花纹记录着时光的流逝。她将每一枚硬币、每一张角票都仔细清点好,然后极其珍重地将它们放回那个小小的蓝色饼干盒里——这个承载了太多温暖和希望的盒子。
最后,她才拿起那三块温语涵同学留下的一元硬币,放进昨天用来装温语涵那五十元钱的、那个更旧一点的铁皮饼干盒里。
现在,那个旧饼干盒里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张纸币了。
它有了一张五元,三张一元,还有一堆零碎却宝贵的记忆。
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柜台,也笼罩着江明月微微发抖的手指和带着复杂满足笑容的脸。书店外,小城的夜晚己经完全降临,虫鸣和远处模糊的车声交织。
在这满屋沉寂的书海和弥漫的尘埃气息中,她捧着这微薄却滚烫的第一笔收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地跳动着:
这家书店,或许……真的能活下去。
而这第一步,是她真真切切地、用自己的笨拙努力和邻居们的温暖支持,共同迈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