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老街上方交错的电线,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深流书店内,短暂喧嚣过后的宁静重新弥漫开来,如同被搅动的水面渐渐恢复的澄澈。窗台边,那盆来自对岸清心花坊的翠云草,几片新生的嫩叶在阳光下舒展着纤细的脉络,绿得鲜亮纯净,仿佛吸饱了春天的活力。
那股由少年带来的、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暖流尚未完全消散。江明月手里捏着陈嘉树郑重其事“物归原主”的那几张被汗水微微浸润过的笔记复印件,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张纤维间的粗糙触感,和那尚存的、属于青春奋斗的微热温度。她低头看着上面自己曾经的笔迹和陈嘉树后来添加的、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记——那是他与知识搏斗的痕迹。一抹淡淡的、释然的微笑悄然浮现在她嘴角,如同春风拂过冰面留下的涟漪。她小心地将这几张承载着感谢的纸张整理好,放到柜台抽屉一个单独的夹层里。
楼上的寂静依然持续着。林见深在陈嘉树离开后并未立刻下来,上面似乎仍然是一个需要时间和耐心化解的独立空间。江明月没有上去打扰。她拿起窗台上的小喷壶,走到靠后、幕布旁角落里那个接水用的小水槽边,打开水龙头。
冰凉清澈的自来水注入喷壶。水流撞击塑胶壶壁的哗哗声在安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将清水灌到接近瓶口,拧紧盖子,走回窗边。
水壶里细密的水雾喷出,在春日午后的阳光斜射下折射出细小的、七彩的光弧。水珠均匀地洒落在翠云草那羽状的叶片上,像无数微小的钻石滚落,叶片更显得水灵透亮,绿意盎然。这日常的照料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抚慰人心的仪式感,心头的思绪也随之沉淀下来,如同被清水洗过的枝叶。
与此同时,老街的另一侧。
清心花坊的门被推开,带起一串清脆的风铃声。一个穿着碎花外套、臂弯挎着买菜小推车的中年阿姨走了进来,风风火火。
“老板娘!老样子!给我拿两支新鲜的红玫瑰!”阿姨嗓门洪亮。
原本坐在收银台后矮凳上、低着头似乎在择理一小把满天星枯枝的刘桂芬,闻声立刻抬起了头。她脸上还带着点未散的愁绪,但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麻利地站起身:“哎!王阿姨来啦?今天这玫瑰可新鲜了!您看看!”她快步走到门口靠墙的水桶边,从插着一丛鲜艳红玫瑰的花桶里精心挑了两支开得最精神、花瓣水润的,利落地修剪掉一点点底部花茎,裹上薄薄的透明玻璃纸。
“唔,是不错!”王阿姨接过花,凑到鼻尖闻了闻,“今儿下午打牌去,老姐妹家新房温锅,添点喜气!”
“那正好应景!”刘桂芬笑着应和,动作熟练地扫码收钱。
就在两人这短暂的、充满烟火气的买卖间隙,刘桂芬的目光,似乎是无意识的,飞快地、短暂地掠过对面深流书店那扇敞开的、明亮的落地窗。
窗内光线明亮,隐约能看到有人影在移动。她的眼神在那扇窗上停留了半秒不到,随即收回,笑容不变地对着王阿姨:
“慢走啊王阿姨,下次再来!”
风铃声送走了王阿姨。花店里短暂恢复了安静。刘桂芬没有立刻坐下,她的目光再次投向对街。这一次,视线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关注和一丝淡淡的疑虑。她看到江明月的身影在窗边俯身做什么,距离有些远,看不太真切。她微微叹了口气,这才重新坐回矮凳上,心思却不再全然放在手里的满天星上。
书店里,江明月收起喷壶,满意地看着湿漉漉、更显生机的翠云草。她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轻轻吸掉矮几上溅落的几滴水珠。
刚放下布,门口光影晃动。一个穿着灰色夹克、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慢悠悠踱了进来,是常来的徐大爷。大爷眼神不太好,眯着眼在文学区张望。
“丫头啊,”徐大爷声音不大,带着点老慢支的喘音,“上回说的那本讲西湖老故事的旧版,还给我留着没?”
“徐大爷,给您留着呢!”江明月立刻应声,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快步从柜台后绕出来。她对这位爱书的老先生印象很好。“就在这边,您跟我来。”她引着徐大爷走向内侧的一个专放旧书修复再版的区域。
两人站在书架旁,徐大爷戴上老花镜,江明月踮起脚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中层取下一本封面有些磨损、书页泛黄但装订尚好的老书。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她专注的侧脸和手中的老书上。
花店这边。
清心花坊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没有顾客。
林见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深色的套头卫衣,步履平稳,神情一如平常的沉静。他没有像顾客那样在花丛前流连,目光温和地扫过站在门口水桶边重新整理红玫瑰位置、背对着他的刘桂芬。
刘桂芬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几乎在林见深脚步停下的瞬间就侧过身,脸上立刻绽开一种热络中带着关切的笑容:
“哎,见深来啦?周叔在里面里屋喝药呢。我刚温好的,你……要不要看看去?”
林见深目光越过刘桂芬,看向花店深处通往生活区的门帘方向。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温和:“嗯,我去看看。”他并没有多余的寒暄,径首朝着里屋的门帘走去。
刘桂芬看着林见深掀开碎花布帘走进去的背影,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再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出声。她默默低下头,继续整理着那桶红玫瑰,动作比刚才慢了一些。
书店内,江明月帮助徐大爷确认好那本西湖旧事集的内容和品相,收下书款,仔细地将书本包好递给老人家。
“慢点走,徐大爷,台阶滑。”江明月送到门口,轻声叮嘱。
“哎!好!谢谢丫头!”徐大爷抱着书,步履蹒跚地融入了老街的人流。
送走徐大爷,江明月转回身。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街对面的清心花坊。她看到刘桂芬微微低着头的侧影,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整理着花束。而清心花坊那扇熟悉的玻璃门后,那个穿着素雅棉麻、正在认真修剪一株发财树的熟悉身影(许青山/周砚书),今日却不见踪影。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在花店内外搜寻了一下。正巧,就在这时,清心花坊里屋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掀开。
林见深的身影重新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空药碗,径首走到水槽边冲洗干净,然后放回操作台靠里的位置。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澜。洗好碗,他首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花店内的景象,最后落在刘桂芬身上。
“芬姨,”他开口,声音温和如常,“我下午可能晚点过来。前面订的那批文心兰和紫罗兰苗,麻烦您下午签收一下,清单在收银台笔筒下面压着。”
“哎!好!放心吧!我记得呢!”刘桂芬立刻应声,语调恢复了之前的利落,只是眼神深处那一丝疑虑并未完全散去。
林见深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便从花店正门走了出去,带起门口的风铃声。他穿过并不宽阔的老街路面,步履沉稳地走回深流书店这边。
江明月站在自家书店的柜台后,正好将林见深从花店进出、与刘桂芬对话这一幕收入眼底。距离不远,刘桂芬提高音量保证的那句“放心吧!我记得呢!”甚至隐约能听到一点尾音。
林见深推开书店的玻璃门走了进来。阳光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肩膀线条。
“回来了?”江明月抬起眼看他,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她想问周砚书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但话到嘴边,看着林见深那张平静无波、似乎不想多言的脸,还是咽了回去。
“嗯。”林见深应了一声,走到柜台里侧。他的目光也落在了窗台那盆焕发着蓬勃生机的翠云草上。晶莹的水珠点缀在叶片上,在阳光下折射着微光。他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似乎也映入了这一抹清新的绿色,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他没有就翠云草发表任何评论,目光随即移开,落在了江明月随手放在柜台上的那几张陈嘉树的笔记复印件上。
“嘉树那小子,”他拿起那份被揉皱又展平的复印件,动作随意地翻看了两眼,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极淡的轻松,“算他没白折腾,够争气。”
江明月看着林见深低垂的眉眼,听着他这句难得的、正面评价陈嘉树的话(以前多是提醒他别惹事)。再看看窗外阳光明媚、绿意盎然的街道,和对岸花店里恢复忙碌、小心翼翼打理着鲜花的刘桂芬。
书店窗台上的翠云草安静舒展。花店门口,各色花朵在暖阳下娇艳欲滴。一街之隔,两个空间,各自忙碌着各自的日常。
那些沉重的过往、复杂的情绪,似乎都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时光的暗格之中。新的平衡,如同雨后新生的嫩芽,在这春日暖阳下的老街两头,悄然生成。虽无声,却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