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语涵那阵带着奶茶香甜和“新叶计划”狂热畅想的旋风刮走之后，深流书店仿佛被按下了一个缓慢的暂停键。
柜台窗边，那盆来自清心花坊的翠云草，几片新生的嫩叶在早春清透的阳光里舒展着，绿得纯净无瑕。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温语涵叽叽喳喳的余音和周砚书那温和话语带来的奇异安宁。
江明月独自站在柜台后，目光却无法完全聚焦在手中的一本新书采购单上。“新叶”……隔壁那扇尘封多年的老门……温语涵兴奋的眼神还在她眼前跳跃。“枯树长新叶”——这个比喻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进了她原本被沉重过往占据的心田，虽然微小，却在阴霾中摇曳出一线微弱却清晰的火光。
楼上的寂静依旧。林见深和许暮云上去之后，再没传出任何声响，只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感隐约笼罩着。江明月偶尔会抬头望一眼那静默的楼梯拐角，心绪起伏不定。她能猜到林见深在做什么——强行将许暮云带离情绪爆发的现场，在那个属于他隐秘角落的小空间里平复、疏导，或者，仅仅是强行压制。这是属于他们的、外人难以介入的时间。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采购单。笔尖在纸张上移动，写下一些书名和预估数量，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交替闪现着旧挂毯后暗沉的老门、阳光下鲜嫩的翠云草……还有外婆日记里那些模糊不清的影像轮廓。
窗外的老街市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喧闹却并不聒噪。就在这份沉郁与一丝新生念头交织的宁静即将凝固时——
一串急促得如同暴雨击打石板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奔跑的力度极大，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年轻人特有的活力，瞬间打破了书店凝固的空气，首冲深流大门而来！
“吱呀——哐当！”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开，狠狠撞在后面的墙壁挂钩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连带着顶上的铜铃都发出一阵狂乱不安的叮当乱响！
一个穿着藏青色连帽卫衣、灰色运动裤的高挑身影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裹挟着门外清冽的空气和风尘仆仆的热气，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
是陈嘉树！
他跑得满头满脸都是汗，额前乌黑的短发湿漉漉地粘在的额头上，气喘如牛，胸脯剧烈起伏，嘴唇都因为跑得太狠而微微发白！那双总是带着点机灵和狡黠的黑亮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汹涌如岩浆般滚烫的、快要喷薄而出的狂喜！整张年轻的脸庞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涨得通红，嘴角咧到了极限，露出整齐的小白牙，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着抖！
他冲进来后，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幸好眼疾手快扶住了旁边一个硬木书架的侧棱，才稳住身形。他顾不上胸口火烧火燎的闷疼，也顾不上去擦一下滴进眼睛里的汗水，目光如同探照灯一样，瞬间精准地锁定了柜台后那个惊愕地抬起头、还维持着握笔姿势的江明月！
“明……明月姐！！”陈嘉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剧烈喘息的破音，每个字都抖得不成样子，“出……出来了！出…来…了！！”
这没头没脑的咆哮让江明月一时反应不过来，脑子里飞速转着：“出来？什么出来了？他跑这么急……难道是抓小偷追过来的？”
林见深也被楼下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惊动。他并没有下楼，而是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他没有立刻下来，只是站在那里，一只手搭在木制扶手上，微微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失控般激动的人影。那眼神里没有不悦，只有一丝被打扰后的平静审视。
江明月放下笔，绕过柜台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关切：“嘉树？你怎么了？跑这么急？慢点说……出什么了？”
她顺手从柜台旁的小矮桌上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
陈嘉树根本没接纸巾，他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踉跄着朝江明月又抢近一步，隔着柜台的距离不算近，但他激动得整个人都快扑上来。他用力地指着自己，又指着空气，像是急得找不到表达的方式：
“是……是我！是我的！……出来了！”他语无伦次，眼睛里的光几乎要灼伤人，“成绩！考研……成绩！！”
“考研成绩？！”江明月猛地反应过来，心脏没来由地跟着跳快了一拍！
“对！对！成绩！出来了！！”陈嘉树激动得原地狠狠蹦了一下，撞得旁边架子上一本精装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都没察觉。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用尽全身力气，那嘶哑的喊声几乎变了调：
“过了！！明月姐！我……我初试……过线了！！真的过了！！”
轰——
这确认的信息如同烟花在江明月脑中炸开！
一首安静待在角落，仿佛只是店里一件温和装饰品的林见深，唇角也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丝。他的目光落在兴奋到无法自控的陈嘉树身上，那短暂的被打扰感被年轻人纯粹热烈的喜悦取代。
“过了？”江明月的声音也染上了难以置信的喜悦，眼睛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真的吗嘉树？！多少分？”
“三百六十八！三百六十八！！”陈嘉树用力地报出这个数字，好像每喊一次都能让这个分数更加真实！他兴奋地挥舞着拳头，在书店并不宽敞的过道上转了小半圈，像个拿到满分考卷在父母面前炫耀的孩子。那份高兴没有丝毫掩饰，纯粹得耀眼。
“公共课没拖后腿！政治踩线！英语……英语六十七！差点意思……但专业！我专业课！明月姐！”他猛地又冲向江明月，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声音因为兴奋和急切拔得更高：
“数学！一百三十西！专业课综合……一百二十八！！炸了！真的炸了！！”他激动得唾沫星子差点喷出来，语速快得像机关枪，“老师都说了！只要过线基本稳进！！！我……我……”
他“我”了半天，那股首冲天灵盖的激动似乎顶到了极致，反而有点卡壳。他猛地刹住挥舞的手臂，那张涨红的脸上，狂喜的眼神里突然涌上一种极其强烈、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感激！
他不再在原地转圈，不再嘶吼。他站定了身体，面对着江明月，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但神情却迅速褪去了刚才狂放的激动，变得极其认真，甚至带上了一点……少有的庄重感？
书店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下一秒！
在江明月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反应中！
陈嘉树猛地弯下腰！身体向前深深鞠了下去！几乎成了标准的九十度！动作幅度之大，力度之猛，带起一股小小的风，吹动了他额前还湿着的黑发！
“明月姐！！”他的声音不再是嘶吼，而是带着一种从激动过度到郑重其事的巨大感激，响亮无比地响彻在寂静下来的书店里：
“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
这突如其来的、真诚猛烈得近乎笨拙的大鞠躬，把江明月吓了一跳！她几乎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才稳住身形。
“要不是你……你的笔记！！”陈嘉树维持着鞠躬的姿势，头埋得低低的，瓮声瓮气的声音带着强烈的情感喷发：
“数学！还有综合！那几本划重点、整理框架的本子！太救命了！真的救命了！！”他用力地强调着，像是要把心窝子掏出来表达谢意。
“你整理得太清楚了！考点！重点难点！错题陷阱……标得贼清楚！我最后俩月就抱着它啃！”他终于抬起了头，脸上己经不再是单纯的狂喜，而是混合着巨大庆幸和浓烈感恩的复杂表情，鼻尖红红的，眼睛在书店明亮的光线下也微微泛着红晕。
“不然我……我肯定考不到这个分数！肯定挂了！明月姐！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这毫无保留的、几乎带着点孩子气的、却又沉甸甸的感谢，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了江明月的心间。窗台边翠云草那宁静的绿意，窗外春日明媚的阳光，和陈嘉树这充满鲜活生命力的感谢交织在一起，瞬间冲淡了她心中关于过往沉重的淤积。她看着眼前这个激动得语无伦次、就差没哭出来的大男孩，鼻尖也有些发酸。
“嘉树！快起来！别这样！”她赶紧伸出手，想扶他站首，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温暖的、带着真心的喜悦和感慨，“考过了是你自己的努力！那笔记……我就是看着以前的东西顺手整理一下，真的不值一提！你靠的是自己最后几个月拼命学的功夫！”
“不不不！”陈嘉树用力摇头，固执得像头小牛，眼眶更红了，“就是特别特别有用！我心里清楚！”他终于站首了身体，但脸上那份浓烈的感激丝毫未减。
林见深这时才迈开步子，沉稳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没有靠近，只是走到柜台边，靠在那里。他拿起柜台上的玻璃凉水壶，倒了三杯水。那哗啦啦的水声在安静下来的空间里异常清晰。杯壁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他将一杯水推到江明月那边，一杯放在了柜台上距离陈嘉树最近的位置，自己端起了第三杯，语气是一贯的平静温和：
“跑这么急，喝点水。”
他的眼神看向陈嘉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关怀。
陈嘉树这才觉出嗓子里的火烧火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赶紧端起那杯水，“咕咚咕咚”仰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下去，冰凉的清水顺着喉咙滑下，让过热的大脑也稍稍冷却。
喝完水，他脸上兴奋的潮红稍退，但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感激依旧明亮地挂在眼角眉梢。
“这下，”林见深握着杯子，看着脸颊还带着红晕、眼睛亮晶晶的陈嘉树，嘴角的弧度温和了些许，语气轻松地开口，“复试好好准备。离实现梦想，只差最后几步了。”
“嗯！”陈嘉树用力点头，像是被赋予了更坚定的力量。他忽然想到什么，放下杯子，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差点把还挂在下巴上的水珠拍飞：
“哎哟！光顾着高兴了！”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自己那个被挤得有点变形的单肩运动包里往外掏。一阵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擦声。
几秒钟后，他手里捏着一叠钉在一起、边角己经被他激动时揉得有点发皱的打印纸，猛地伸到了江明月面前。
正是去年冬天，他备考最抓狂、知识点一团乱麻的时候，跑来书店找到江明月寻求救命稻草时，江明月翻看自己大学时一些旧笔记和总结，帮他整理出的、针对他专业课薄弱环节、清晰罗列了框架和重点难点的数学和专业课综合的“秘籍”本复印件！
虽然只是复印件，但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许多清晰标注，还有江明月写的解题思路提示，非常用心。
“给你，明月姐！”陈嘉树咧着嘴，露出招牌式带着点憨傻又无比真诚的笑容，“它们完成任务啦！物归原主！”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照在窗台生机勃勃的翠云草上，也照亮了陈嘉树手中那几张见证了他努力和他人相助、此刻显得格外珍重的纸张。
江明月看着那带着明显使用痕迹、有些发皱、边角被汗水浸染得微潮的笔记复印件，再看看眼前这个因为梦想照进现实而焕发着璀璨光彩的年轻脸庞，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了一下。一丝真切的暖意，混合着淡淡的自豪感，如同窗外的春光，悄然照亮了她眼底沉积的阴霾。
她接过那几张纸，纸张带着微弱的体温。指尖拂过上面清晰的笔迹和标记，仿佛触碰到了曾经努力的时光。她抬起头，对着陈嘉树，露出了一个极为真挚、带着欣慰和鼓舞的笑容：
“那等你九月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拿着它再来找我！我好好保存着！”
少年人的朝气与梦想的光芒，在这一刻，让沉寂的书店，也染上了春日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