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静谧被阳光拉得悠长。陈嘉树带来的喧嚣早己沉淀,化作窗边翠云草叶片上几滴未干的水珠,折射着温和的光点。书店里飘散着淡淡的旧书纸张和陈年木料的气息,混合着新添绿植的细微清新。林见深回来后,便没怎么说话,只安静地坐在柜台后翻看一本厚厚的水利工程类图册。江明月则在一旁整理新到的几本社科类书籍,拆开塑封,扫码录入系统,再仔细地分类摆放到不同的书架上。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经过大风大浪后的宁静默契。
就在江明月踮着脚,试图把一本尺寸过大的精装本塞进顶层书架格子的间隙时,林见深的目光从图册上抬起,落在江明月略显吃力的动作上。
“那本放下面一层吧,顶层压不住尺寸。”他合上图册,站起身,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或者先放到幕布后面地上,等我晚点处理。”
“嗯?”江明月闻声转过头,手还保持着向上举书的姿势,微微有些发酸,“好。”她应着,费力地将那本厚书从顶层拖出来一点,沉重的书本有点摇晃。林见深自然地走了过去,高大的身影投下淡淡的影子。他从江明月手里接过那本沉重的书。
“给我吧。”
入手沉甸甸的质感。
他拿着书,没有立刻往幕布后面放,而是走到幕布旁角落里——那里除了那个小水槽,还紧挨着一个同样老旧、但被擦拭得还算干净的深褐色木柜。柜子样式古板,带着点老式药柜的影子,不过尺寸小很多,只有半人高,是林见深之前清理店铺时从周砚书原来住处的杂物堆里拖出来、暂时用来存放一些不常用但需防潮物品的。
柜子最上面一层格子里,塞着一些散乱扎起来的旧图纸和几本被虫蛀得不成样子、早己失去阅读价值的工具书残本。柜面上放着一个刚送来、印着某快递公司Logo的泡沫箱,里面似乎是一些需要阴凉保存的植物栽培介质或者肥料?江明月也不太清楚。
林见深把江明月刚放不下的那本新书暂时斜靠在柜边的墙壁上。目光随即落在这柜子里杂乱的顶层旧物上。他微微皱了皱眉,像是对这堆东西的存在有点不满。
“把这些东西挪开吧,地方挤。”他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了一句,更像是在给自己一个动手的理由。他抬手,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柜门板上一块隐约霉变发黑的区域,动作透着对旧物的维护和对杂乱的天然不喜。
他伸手,动作利落地去拿柜子顶层最外面那几本叠放得歪歪扭扭的破旧书籍。那些书页黄得发脆,书脊几乎要散架,散发着浓重的霉菌和旧纸张的气味。
就在他拿起最上面一本、准备叠放到一边地上临时腾出空间时——
突然!
一本夹在中间、尺寸稍小的线装手抄本——纸页泛着更深沉的古铜色,边缘磨损得毛毛糙糙——由于他抽动上面书本的动作,失去了支撑,“啪嗒”一声,从林见深的手指缝隙里滑脱出来!重重地掉落在柜子下方的地面上!
尘土飞扬!
江明月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朝这边看过来。
林见深眉峰蹙得更紧了些,显然也没料到这意外。他立刻弯腰去捡那本跌落的手抄本。书籍落地时似乎是从中间裂开的状态,一些完全发黄、边缘卷翘破碎的纸页从里面散落了出来,像被惊扰的枯叶蝶。
他小心地先将主要的书脊部分捡起,这是一本非常老旧的、关于本地水文特征的观测手记,字迹是毛笔小楷。接着去拾地上散开的几页零散纸片。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及其中一张较大的碎片纸页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目光凝住!
那张泛黄的纸页并不是书页本身,而是一张夹在书页中间、不知留存了多少个春秋的硬质薄片!它的大小比普通的书签稍大一些,长方形,约莫女子手掌长短,质地像是某种质地细腻的深色木材,呈现出温润沉静的古檀色泽,边缘被漫长岁月得极其光滑圆润。由于刚才的跌落撞击,它从书页中脱离,此刻静静地躺在地面散落的陈年尘埃之上。
让林见深瞬间定住目光、瞳孔微缩的,是它暴露出来的正面的图案!
木质纹理清晰可见,上面没有繁复的花纹,只以极其工整秀逸的笔触阴刻着两个娟秀有力的行楷小字:
晚辞。
两个字规整地刻在书签偏上的位置,透着一股旧式文人的清雅风骨。
而在这两个名字的下方,紧挨着,阴刻着一株造型简洁却栩栩如生的小草图案!那羽状的叶片精巧地舒展着,细密的脉络都被清晰地刻画了出来,虽然极小,但形态特征异常鲜明——正是翠云草!
这骤然闯入视线的名字和图案组合,带着穿越漫长时光的无声力量,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入林见深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己久的角落!让他整个人如同冰封般僵在原地!只有捏着那本破旧手记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白色!
江明月察觉到了林见深的异样。他那瞬间凝固的动作和陡然绷紧的气息太过明显。她放下手里整理到一半的书,疑惑又带点关切地快步走近:“怎么了?发现什么了?”
林见深没有立刻回答。他仿佛没有听到江明月的声音,全部心神都被地上那张静静躺着的、深色木片上的“晚辞”和那株小小的翠云草攫住了。他保持着弯腰欲拾的姿势,一动不动,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刻字和那幅精细到令人心悸的图案。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空气里只剩下旧纸张散发出的、令人鼻酸的老旧气息。
终于,林见深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起易碎的稀世珍宝般,避开了那散落的泛黄纸页,只轻轻拈起那片深色木书签的边角,将它从灰尘中拿了起来。
动作之轻柔,仿佛那木片不是木头,而是沉睡的蝴蝶翅膀。
他首起身,目光依旧锁在书签上。木质书签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显得小而沉甸。他没有递给江明月,只是摊开掌心,用指尖极其谨慎地托着它,让正面的“晚辞”和那株精巧的翠云草图案完整地暴露在明亮的顶灯光线之下。
江明月靠近一些,视线落在林见深掌心托着的东西上。
当“晚辞”那两个字清晰无误地映入江明月眼帘的刹那,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屏住!外婆的名字!怎么会……刻在这老书签上?!
紧接着,她看见了图案!那株刻得栩栩如生的……翠云草?!
外婆!翠云草!外婆日记里日复一日静对着发呆的那盆植物!周砚书前几日才郑重放在书店窗台、说“晚辞她……最喜欢这个了”的那盆草!
这两者的组合,以如此具象、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一张留存了不知多久的旧木书签上!强烈的冲击让她耳边瞬间轰鸣作响!无数画面在脑中奔涌——外婆对着枯草发呆的落寞背影,母亲电话里哽咽的诉说,周砚书窗前那温柔眷念的目光……
林见深的目光深沉得如同古井,里面翻滚着惊涛骇浪。他没有看江明月,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被时光碾压过后的滞涩感:“晚辞……翠云草……”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
他极其缓慢地、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极其小心地轻轻拂过书签光滑的边缘,又落在“晚辞”两个阴刻的小字凹痕里,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沉睡的梦境。“是他……刻的。”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用的……是他书房那把……小刻刀。”他仿佛亲眼看见过无数次父亲伏案执刀凝神刻画的场景,语气无比笃定。
江明月捂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眼神急切而无声地催促他,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跳动!
林见深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眼神里复杂难言的情绪更加汹涌。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异常轻柔而缓慢地,将掌心里的深色木书签极其小心地……翻了个面!
书签的背面,同样是温润沉静的木质本色,没有其他装饰。但在那平整光滑的深色木面上,依旧是用那支他熟悉的、属于父亲的旧刻刀,以更小的字体、更加内敛而刚劲的笔锋,刻着一行细如蚊足、却清晰无比的小字!
灯光斜照,字体凹痕中的阴影清晰勾勒出那行小小的刻文:
书能常新,心念如草长。
八个字。
书能常新。心念……如草长……
“书能常新,心念如草长……”林见深几乎是气声、极轻极慢地念了出来。每一个字的吐露,都像是在咀嚼那段被尘封岁月凝结的、深沉而无言的心事。
念完这八个字,他沉默了。时间仿佛凝固。书店里只剩下两人清晰可闻的、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呼吸声。
江明月死死地盯着那行小字,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却仿佛瞬间模糊——
她看到了一个穿着素雅、沉静内敛的年轻女子(她的外婆苏晚辞),将这张刻着“晚辞”和翠云草的书签,轻轻夹进属于心爱之人的书本扉页。
她又看到在那个风雨交加的离别日之后,这枚被遗忘在旧书深处的书签,被岁月尘埃覆盖,却始终承载着一个女子无声的挂念和无法磨灭的符号——翠云草,清水养着,看着……就不觉得心空。
她还看到了那个外表沉静儒雅、内心却承受着巨大遗憾与执念的男人(周砚书),在漫长孤寂的岁月里,在某一个无人知晓的深夜或清晨,独自坐在灯下,用那把或许己磨钝了锋刃的小刻刀,在这份过往信物的背面,一笔一划,镌刻下这句最深沉的注脚——书能常新(书店的心血可以延续,可以焕然新生),心念如草长(那份关于爱人的思念,却如同这顽强的翠云草,从未断绝,在心底深处无声滋长蔓延)。
这迟到了半个多世纪的书签信物,如同一扇猝然开启的无形门扉,让那段被历史尘埃重重覆盖的情感,穿透漫长时光,带着冰凉而沉重质感,猛地撞击在了江明月和林见深的心上。
林见深握紧了手掌,将那枚承载了太多沉重过往的薄薄木签紧紧攥在掌心。那温润的木质几乎要烙进他的皮肉。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呼出,试图平息胸腔里那股翻涌得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涩与钝痛。阳光透过书店窗外的樟树叶,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