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老街,弥漫着一股湿冷的雾气,阳光被厚重的云层严密遮挡,透不出半点暖意。巷口早餐摊点蒸腾的热气和人语声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深流书店的蓝色棉布门帘被江明月推开时,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店门关上,隔绝了外面湿冷的喧嚣,却关不住门内同样冰冷凝滞的空气。她甚至忘了开灯,只是沉默地、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开始一天的工作流程。
她走到柜台后面,拿起暖水瓶,试图给李阿婆那个空着的茶杯添水。塑料的暖瓶塞有些滑,她拧了两次才打开。倾斜瓶身,冒着热气的开水注入白瓷杯,但她的眼神却飘在虚无的某个点上,手不稳地微微发颤。
“哗啦——”
滚烫的水流猛地从己经注满的杯口溢出!像一道决堤的、冒着白汽的小瀑布,瞬间泼洒在木质柜台光滑的表面上!
“啊!” 灼热的刺痛感终于让她惊叫一声,猛地缩回手!但热水己经烫红了她的手背和小臂!茶杯被水流带倒,滚落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摔成了几片不规则的瓷片!滚烫的开水溅湿了她的裤脚!
巨大的声响和刺痛将她从恍惚的深渊里瞬间拉回现实!
疼痛!灼热尖锐的痛感!和手上迅速浮现的红痕!
她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满柜台的狼藉——流开的深色水迹、碎裂的白瓷片、冒着丝丝缕缕水汽的暖瓶……再看看自己手臂上迅速变红的皮肤,一种巨大的、如同溺水般的荒谬感和疲惫感汹涌袭来。她甚至忘了去处理烫伤,只是呆呆地站着。
“明月姐?什么声音?你没事吧?” 陈嘉树的声音伴随着推门声响起。他背着书包走进来,显然被刚才的巨响惊到,紧张地看向柜台。
“没……没事……” 江明月猛地回过神,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夜未眠加上痛哭),眼神依旧有些空茫,“暖瓶没拿稳……水……洒了。”
她说着,才仿佛感觉到手背火辣辣的痛楚,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臂。
“哎呀!烫着了?” 陈嘉树立刻丢下书包跑过来,一眼看到她红肿的手背,又看到柜台上一片狼藉和摔碎的茶杯,“快去冲凉水!快!” 他冲到后院的水池边,哗啦啦地放凉水。
江明月被他催着,这才机械地转身,脚步有些漂浮地走向后院。冰凉的自来水冲刷在烫伤处,那刺骨的寒冷和火辣的痛感交织,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微乎其微的一分,但很快又被更沉重的疲惫和茫然覆盖。
温语涵也赶到了,看到柜台一片狼藉,一边手忙脚乱地找来抹布吸水,一边心疼地捡着地上的碎瓷片:“我的天……明月,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没烫坏吧?”
“没事。” 江明月冲完凉水走回来,声音依旧干涩无力,她甚至忘了去拿烫伤药膏,只是沉默地拿起一块抹布,想帮忙清理。温语涵赶紧抢过去:“行了行了,你休息下!脸色这么差!昨晚没睡好吗?”
“嗯……有点。” 江明月含糊地应着,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地上的碎片,那碎裂的杯壁让她心头又是一阵无端的刺痛。
李阿婆慢悠悠地踱进来,看到碎了的杯子,关切地问:“丫头,烫着了?”
江明月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阿婆,早上好。没事,水溅到一点点,不碍事。” 她甚至没心思多解释一句。
书店里的气氛因为这清晨的意外事件,变得异常凝重。温语涵快速地清理完柜台,又去找烫伤膏。陈嘉树也不敢大声说话,安静地归置自己的东西。
林见深走进来时,店内依旧萦绕着一种无声的、沉沉的低气压。他一眼就看到了柜台上一大片未干的水渍痕迹,和江明月左手手背上那块明显红肿的烫痕。她正低头整理着桌上几本刚从快递盒拆出来的新书,动作缓慢得像电影慢放。她的眼神毫无焦距,手指无意识地在一本书的塑封上,似乎忘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的目光在柜台的水渍、她的烫伤和那份失神的状态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如同平静湖面上一闪而过的涟漪,快得几乎无人捕捉,但他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审视和一丝更深沉的若有所思。他没有上前询问烫伤,也没有主动帮忙整理新书,只是像往常一样,走向他那片工作角落。他的脚步声被店内的地毯吸去了大部分音量,很轻。
然而,当他经过那个靠墙的、被江明月临时堆放着几摞尚未整理分类的散装旧书的矮柜时,目光无意中扫过其中一摞,脚步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最上面一本书,是米色封皮的《民国时期小学语文课本选读》。这本身没什么,但让它出现在一群“外国现代小说精选集”里,就显得格外突兀和格格不入。
林见深的视线在那本放错了类别的旧书上停留了一瞬,眉心处那刚才微蹙的痕迹似乎深了一分。他没有去动它,只是收回目光,沉默地走向自己的工作桌。
整个上午,书店的低气压都未曾消散。
江明月像一个运转生锈的机器。顾客付钱,她找零,动作迟缓,连基本的笑容都挤不出来。温语涵找她核对进货清单:
“明月,这本《昆虫记》美绘版我们进了三……嗯?” 温语涵指着清单,发现江明月没反应。
“明月?明月!” 温语涵提高了一点声音。
江明月猛地一颤,像是被惊醒:“啊?……哦,清单……怎么了?”
“问你《昆虫记》美绘版的数量啊?清单上是三本?” 温语涵耐着性子又问。
“哦……对,三本……” 江明月点点头,眼神又开始飘忽。
李阿婆织着毛衣,递给她一张刚签收的邮局包裹单:“丫头,邮局让签个字。”
江明月拿过笔,指尖依然带着细微的颤抖。她茫然地看着单子,笔尖在签名栏上迟迟落不下,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该签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的“江明月”三个字落在纸上,和她平时工整的签名判若两人。
陈嘉树和苏晓晓在一旁低声讨论着课业,但目光时不时担忧地瞟向柜台方向。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李阿婆织针细微的碰撞声。
临近中午,李阿婆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家里要炖汤,我先回去看看火。”她慢慢走到柜台前,从随身带的布袋里掏出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麦芽糖(硬糖),轻轻放在江明月面前,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朴素的关心,“傻丫头,心里不好受就吃点甜的,压压惊。”说完,便慢慢踱出了书店。
温语涵看着那包糖,再看看江明月依然苍白的脸,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无奈的轻叹。
店里暂时只剩下江明月和角落里的林见深。窗外阴云低垂,光线更加昏暗。
江明月坐在柜台后的凳子上,手里捏着李阿婆给的麦芽糖,却没有拆开。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自己的左手上——那块被烫伤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刺目。疼痛感己经减弱,但皮肤下的红肿依旧残留着。
她看着那片痕迹,像是某种隐喻。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闪过昨夜的画面——电话里母亲压抑不住、撕心裂肺般的啜泣……那句“晚辞是妈妈的名字”如同淬了冰的利刃……还有摊开的日记上那娟秀而绝望的签名……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收缩!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
“咳!” 她无意识地呛咳了一声,身体微微弓起。手下意识地按住胸口,仿佛想压住那汹涌翻腾的悲恸和无边的混乱。
就在这时,店里突然响起一声极其洪亮的闹钟铃音!是陈嘉树订的提醒自己复习休息结束的闹钟!
嗡——嗡——嗡——!
刺耳尖锐的铃声骤然撕裂了书店死寂的空气!如同平地惊雷!
江明月如同惊弓之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得猛地一颤!身体几乎从凳子上弹跳起来!手中的那块麦芽糖没抓稳,“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柜台地面上!
陈嘉树手忙脚乱地关掉手机闹钟,也被自己的闹铃吓了一跳,抬头看到江明月惨白着脸、惊魂未定捂着胸口的模样,顿时满脸懊恼和愧疚:“啊!对……对不起明月姐!对不起!吵到你了!我……我忘了调震动……”
江明月看着他,眼神里依然带着未褪尽的惊恐和无助。她嘴唇动了动,想说没关系,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缓缓地、无力地摇了摇头。
林见深一首坐在他的工作台前,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和几张绘图纸,似乎一首在专注地记录或构思着什么。此刻,他依旧低着头。只是,他握着铅笔的手指停顿了下来,指尖非常轻微地扣紧了笔杆。
他没有抬头去看惊魂未定的江明月,也没有去看手足无措的陈嘉树。
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微微垂首的姿态。光线从他侧上方的小台灯洒落,将他英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却在他眉宇间投下了一道更加深邃的阴影。那阴影下,他的眉头蹙得很紧,如同被什么沉重的心事死死缠绕着。
整个书店,仿佛只剩下那掉落在柜台地面的麦芽糖,在安静地散发着微弱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