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见深放下电话,听筒里传来忙音的“嘟嘟”声在死寂的书店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转身,快步回到柜台后。江明月依旧瘫坐在那张旧转椅里,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体微微颤抖,眼神空洞地落在被她死死攥在胸前、己经揉得不成样子的石桥照片复印件上。那盆被打翻的水仙花,泥土、清水和破碎的白色花瓣狼藉地洒在柜台和地板上,无人顾及。
林见深没有立刻说话。他沉默地拿起柜台角落的抹布,蹲下身,开始清理地上的水和泥土碎片。他的动作沉稳、专注,仿佛在处理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刻意制造出一些细微的、有节奏的声响——抹布吸水的窸窣声,碎片被扫进簸箕的轻响——这些日常的声音,像一根无形的丝线,将江明月从濒临崩溃的虚无边缘,一点点拉回冰冷的现实。
他清理得很慢,很仔细。首到地上的狼藉基本收拾干净,只剩下空气中弥漫的淡淡泥土和植物根茎的清冽气息。他站起身,将脏污的抹布和簸箕放到一边,走到柜台旁,拿起暖水瓶,倒了一杯温水。
水杯被轻轻放在江明月面前的柜台上,杯壁温热。
“喝点水。”林见深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定力量,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或安慰。
江明月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焦距,缓缓移到那杯冒着微弱热气的白水上。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伸出冰凉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一点暖意像微弱的电流,让她打了个寒颤,也让她混乱到极点的神经稍稍找回了一点控制力。
她双手捧起水杯,凑到唇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水流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大脑里那疯狂旋转、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旋涡,似乎随着这温水的滋润,稍稍减缓了转速。
外婆……苏晚辞……石桥……被强行拖走……
母亲……讳莫如深的过去……
日记……周树生……
照片……那被遮挡的身影……
无数碎片在脑中冲撞、组合、又碎裂!那个可怕的猜测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不能等!她等不到母亲来了!她必须立刻知道!现在!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燃烧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江明月猛地放下水杯!水花溅出几滴落在柜台上!她几乎是扑向柜台抽屉!手指因为急切和颤抖,几次都没能拉开!
“明月?”林见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江明月置若罔闻!她终于拉开了抽屉!在里面胡乱翻找!钥匙、零钱、单据……她的手机!她一把抓起自己的手机!指尖冰凉僵硬,解锁屏幕时几次输错密码!
终于!屏幕解锁!通讯录!母亲!
她的手指悬在“妈妈”那个名字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渴望!
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指尖重重按了下去!
嘟……嘟……嘟……
等待接通的忙音,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敲在江明月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她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前倾,几乎要将耳朵嵌入听筒!眼睛死死盯着柜台桌面,仿佛那里有她想要的答案!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
“喂?明月?”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深夜电话惊醒的困倦和浓浓的担忧,“这么晚了,怎么了?刚才有个小伙子打电话来家里座机,说你……” 母亲的声音顿住了,显然意识到了女儿此刻的状态极不寻常。
“妈!” 江明月的声音冲口而出!尖锐、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像绷紧到极限的琴弦骤然断裂!“妈!我问你!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实话!现在!立刻!”
电话那头的母亲显然被女儿这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吓住了,沉默了一瞬,声音也紧张起来:“明月?你……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别吓妈妈!”
“外婆!” 江明月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破碎不堪,“外婆的名字!她是不是……是不是叫苏晚辞?!苏!晚!辞!是不是?!” 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质问!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那寂静如此沉重,如此漫长,仿佛连电流的滋滋声都消失了!只有江明月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在寂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清晰!林见深站在一步之外,目光沉静地落在她剧烈颤抖的肩膀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妈!你说话啊!回答我!外婆的名字!是不是苏晚辞?!” 江明月的声音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更加尖锐、绝望,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逼迫!
电话那头,依旧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江明月几乎要崩溃地再次嘶喊出声时——
一声极其压抑、极其轻微、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被强行挤压出来的啜泣声,极其突兀地、清晰地透过听筒传了过来!
那声音短促而破碎,带着无法言喻的沉重和……痛楚!
紧接着,是母亲极力压抑、却根本无法控制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那声音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又无法抑制地泄露出来,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一种被猝然揭开的、尘封多年的巨大隐痛!
“明……明月……” 母亲的声音终于响起,却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浸泡在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里,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判决!轰然砸下!
江明月只觉得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手机从她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重重摔在柜台上!又弹了一下,滚落到旁边那本摊开的日记旁边!
听筒里,母亲那压抑不住的、越来越清晰的啜泣声,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书店!
“晚辞……是妈妈的名字……” 母亲破碎的、带着无尽悲伤和确认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摔落的手机听筒里传出,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江明月的耳膜,刺穿她的心脏!
晚辞……是妈妈的名字……
苏晚辞……是外婆的名字……
日记里那个被命运无情碾碎的女子……那个在石桥边留下最后决绝眼神的女子……那个拼死掷出湿透纸页的女子……
是她的外婆!
血缘的纽带,在这一刻,以一种极其惨烈、极其震撼的方式,轰然连接!
江明月僵在原地,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母亲的哭泣,窗外的雨声,甚至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了。只有那句“晚辞是妈妈的名字”在脑海里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响,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目光落在柜台上的日记本上。那娟秀的字迹书写的“苏晚辞”三个字,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再看向地上那张被她揉皱的石桥照片复印件,那个被模糊身影遮挡的、只露出一小片裙裾和手臂的年轻女子……
外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椅背无力地滑落下去,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抵着柜台坚硬的木质边缘,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混合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下,瞬间打湿了柜台下的地板!
她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何从不提及外婆的过去!明白了那深埋的隐痛!明白了那场冰冷的暴雨和绝望的分离,不仅仅属于日记里的周树生和苏晚辞,更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了她母亲的生命里,甚至……无声地流淌进了她自己的血脉之中!
林见深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跪倒在地、肩膀剧烈颤抖、无声恸哭的江明月。他没有上前搀扶,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守护着这片被血缘真相骤然撕裂的、痛苦不堪的灵魂风暴。他的目光落在摔在日记旁、还在传出母亲压抑啜泣声的手机上,眼神深邃如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年代里冰冷的石桥、狂暴的骤雨和那双绝望燃烧的眼眸。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密集地敲打着书店古老的玻璃窗,如同无数双悲泣的手,叩问着尘封的过往和无言的命运。深流书店的深处,一个跨越了两代人的秘密,终于在这通深夜的电话里,撕开了沉重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