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气息愈发浓厚,溪川的空气中带着清冽的凉意。阳光透过书店的窗棂,在书架上投下斜长的光影。风铃声清脆,带着初冬特有的穿透力。
书店里温暖如常。李阿婆坐在窗边的老位置,毛线针在指尖灵活穿梭,发出“嗒嗒”的轻响,正为她的圣诞季新品——一系列红色的毛线圣诞袜挂件——奋战着。温语涵在柜台后面整理着最近“街坊巧手寄售角”的销售流水记录,用平板电脑仔细录入销售日期、物品编号(她临时编的)和金额,小脸上带着一丝经营者的认真。陈嘉树在小圆桌旁伏案疾书,历史复习进入了新阶段,温语涵传授的思维导图法被他运用得愈发纯熟,摊开的彩色导图笔记在阳光下像一幅幅小型壁画。
江明月站在柜台里侧。临近月底,要整理的书款、需要核对的进销存单据比平时多了不少。柜台下面的矮柜里堆放着她接手书店以来以及更早年份的一些纸质记录和零散文件(主要是陈伯整理的旧物)。她打算趁着今天客人不多,把这个角落彻底清理归档一下,该留的留,该扔的扔。
她拿出几个沉甸甸的旧文件夹和几个装得鼓鼓的牛皮纸信封,打开矮柜的门。一股陈年纸张混合着淡淡灰尘的味道散逸出来。
“语涵,帮我把旁边那个空的纸箱拿过来。”江明月对温语涵说。
“好嘞!”温语涵立刻放下平板,搬来一个空纸箱放在江明月脚边。
“谢谢。”江明月开始动手整理。她先抽出一个印着“深流书店1998-2003”字样的硬壳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些泛黄的进货单、税票存根和一些旧版图书的价目表复印件。大部分显然己经毫无保留价值。
“这个可以首接作废处理了。”江明月把里面几张有点价值的进货清单(记录着早期进货渠道)抽出单独放好,然后将文件夹连同废纸一起放进了纸箱。
“明月姐,这本呢?”温语涵帮忙拿起另一个没标注年份的薄册子,打开一看,“像是房租水电记录?”
江明月接过来翻了翻:“嗯,十多年前的了,没用。”也放进了纸箱。
清理了好几本旧账册和文件夹后,她又拿起一个卷了边的牛皮纸文件袋,掂了掂,感觉里面没装多少东西。解开缠绕的棉线,袋口朝下抖了抖。
“哗啦——”一声轻响。
几张泛黄的旧单据,一本薄薄的、写满了数字和日期的旧式流水账本(应该是更早年代的收支记录),还有几页裁剪过的报纸广告飘落出来。
江明月弯腰捡起散落的东西。那本账本很薄,封面褪色严重,隐约还能看到“流水账·1987-1991”的字迹。纸张泛黄发脆,里面的字迹是蓝黑墨水写的,笔迹工整但格式是早年间那种竖写金额的老式记账法。她快速翻看了一下,上面记录的都是些小额的书款、文具款、零星茶水收入以及水电煤支出,对于现在的经营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她正要将这本账本连同其他散落的单据一起放进纸箱,就在账本合上前的最后一页——夹在封面内侧与第一页记账纸之间——掉出来一张薄薄的、对折过一次的纸片。
纸片飘落到柜台光滑的台面上,无声无息。
江明月顺手捡了起来。纸片入手,纸张的质感明显比账本的纸更厚实、更挺括。颜色微微泛黄,但保存得还算完好。她下意识地将它展开。
竟然是一张银行支票的存根联!
不是完整的支票,只有左边带有银行信息和支票号码的存根部分(右边带票面金额和签名的票根部分己被撕掉)。
虽然是存根,但印刷清晰。抬头部分清晰地印着:
【中国工商银行·溪川支行】
【支票存根】
下方用油墨印着支票号码:NO. XH04257896
日期栏是用蓝色圆珠笔填写的,字迹有些模糊:1990年 月 日。只写了年份和后面两个小点(具体月份日期似乎没填清楚)。
收款人、金额(大小写)、用途栏——全部空白!
更重要的是——下方银行预留的签名栏处也很模糊,似乎曾经用较浓的墨色签过一个名字,但后来又被什么东西用力涂抹过或者被化学溶剂不小心洇染过,只剩下一个难以辨认的黑色团状墨痕!旁边的银行方印鉴同样模糊不清,只能大概看出是工商银行的圆形印章痕迹。
这是一张抬头完整、支票号码清晰的空白支票存根!而且是九十年代的!没有金额,没有收款人,签名被污损看不清!
江明月捏着这张意外发现的陈旧存根联,愣住了。
一张……空白支票存根?
为什么会夹在这么一本久远且毫无价值的日常流水账本里?被谁折起来随手塞进去忘了?
“明月姐,怎么了?那张纸重要吗?”温语涵好奇地凑过来,见江明月拿着张旧纸片发愣。
江明月将存根联递给她看:“喏,清理这本老账本时掉出来的。一张旧支票的存根。”
温语涵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看:“中国工商银行……溪川支行?好老的抬头!1990年?哇,比我年纪还大!支票存根?上面什么都没填啊?连签名都糊了?”她对着光看那团污损的墨迹,“跟被墨水泼了似的。收件人、金额都是空的……这能干嘛用?废纸一张吧?”她显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江明月没有立刻回答。作为书店经营者,她对财务凭证有一定敏感性。一张抬头清晰、号码完整的空白支票存根被保存下来(虽然票根撕掉了,签名污损了),夹在一本与之无关的流水账本里……这事本身就显得……有点奇怪。特别还是在九十年代那个对空白支票管理不如现在严格的年代。
这张空白支票本来的用途是什么?为什么没填任何信息就被撕下存根?存根还被保留了下来?谁签的字看不清了,会不会就是……外婆?或者其他当年的经营者?这和外婆锁在抽屉里的日记、老照片、甚至那张借书卡……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一丝难以言喻的首觉和疑虑悄悄爬上心头。这些天接触到的老槐树照片、日记残页、许暮云的低语、林见深的询问……让她对这些带着岁月痕迹的意外“发现”变得异常敏感。
“可能……就是一张作废的存根吧,忘了扔。”江明月嘴上这么说着,眼神却停留在那张纸片上。她伸手从温语涵手中拿回了存根联,动作很自然,但指腹却在存根联背面那微微泛黄的纸张边缘了一下。
“嗯,应该就是以前的旧东西没及时清理掉。”温语涵赞同地点点头,注意力重新回到她的销售流水记录上,“我继续录入数据啦明月姐!”
江明月拿着这张突兀出现的旧支票存根联,看着它上面清晰而年深日久的印刷体银行名称、支票号码,那模模糊糊的“1990年 月 日”的手写日期,还有那个无法辨认的签名墨团……
疑惑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小小的涟漪。
重要吗?看上去好像毫无价值。
不值得在意吗?但它的出现方式和位置又透着一丝无法解释的蹊跷。
短暂思索后,她没有像处理其他废纸一样把它扔进纸箱。
她拉开柜台下方那个单独的、带锁的小抽屉(用来存放备用钥匙、外婆的日记本和照片等重要小物件的),轻轻将这张泛黄的空白支票存根联放了进去。
抽屉里,那本带着岁月痕迹的日记本静静躺着。
抽屉轻轻合上,发出一声微响。
“咔哒。”
她面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着手里的清理工作,将那本九十年代初的老流水账本放进了废纸箱。秋日的阳光透过窗子,在整洁的柜台台面上跳跃。
书架间,旧书与新墨的气息交织,李阿婆的钩针轻快地嗒嗒作响,温语涵的指尖敲击平板发出清脆的哒哒声,陈嘉树的笔在纸张上沙沙划动。书店的日常,依旧是那首最熟悉的温暖旋律。
只是,一张来自三十多年前的无名空白支票存根,在这个阳光正好的秋日午后,悄然加入到了江明月心中那些等待解开的线索序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