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滑向深秋,溪川的天空显得更加高远澄澈。阳光透过梧桐树稀少的枝叶,洒在书店明净的玻璃窗上,留下点点跳跃的金斑。书店里依旧充盈着旧书墨香、咖啡醇厚和淡淡的茉莉茶气息。陈嘉树在温语涵的“思维导图”指导下,啃食历史难题仿佛获得了利器,笔尖在五彩斑斓的导图上稳健移动,不时低声向旁边的“小老师”请教几句。李阿婆钩织的小物件色彩温暖,如同凝结的秋日阳光。温语涵正和她在微信上讨论新一批寄售小品的主题颜色搭配。张伯和陈伯在门口低声笑谈着什么。一切都浸染在秋日特有的宁静与活力交织的氛围中。
角落藤椅里,林见深今天没有携带图纸筒,只带着他那本半旧的速写本和几支削好的铅笔。他并非无所事事,只是暂缓了测绘工作的外出。他微微低着头,铅笔悬停在空白页的上方,没有立刻落下。那通常沉静如同深潭的目光,此刻显得有些分散,仿佛凝视着空气中某个无形的点,又或者沉浸在一段无形的思绪长河中。
他的耳畔,似乎还回荡着昨晚下班时,在书店门口偶然捕捉到的几句低语。是许暮云准备离开,正对着接她的司机轻声说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明天…不用来接了。我自己回去。”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还有……他……下周三的复查,安排好了告诉我时间就行。”
林见深没有看到司机先生的表情,却记住了那句“不用来接”后不易察觉的轻微停顿。更记住了那个平淡称谓下隐藏的、显而易见的亲缘羁绊——是“父亲”吗?她口中的“他”。
这个短暂的片段,与他心中积压的一些碎片悄然重叠,像水滴汇入河流。
先是许暮云那两句在空旷书店里清晰得如同低语,却又沉重得如同叹息的话语:
“……一句错话,便是错过一生了……”
这句话,他在书店角落看书时,清晰地听到了。那声音里的沉痛,带着某种跨越时间的重量。
随即是更早那次:
“……有时候啊……一个不经意……就是一生的错过了……”
那时候他还在绘制书店的空间草图。低沉的声音穿透背景音,像针一样扎入寂静。
这两句几乎内容重复、分量却一次比一次更沉的低语,是许暮云对着照片墙说的,更像是……对着记忆里的某一段过往?某一个人?说出的“错话”、“一句错话”……究竟是怎样的话语,能沉重到承担“一生错过”的代价?
林见深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铅笔光滑的木质笔杆上了一下,指腹传来温润的触感。
而许暮云的叹息,又像是一把钥匙,不期然地打开了他脑海中另一个画面——江明月。
那一次,在他询问“书店西街口是否曾有一棵很大的老槐树”时,江明月骤变的脸色、努力压抑却依旧泄露了惊惶的眼神、瞬间攥紧的手指、甚至声音里那一丝细微的颤抖……
那份极力掩饰的巨大波动,显然不是因为一棵消失的老树本身,而是那棵树背后所牵连的……她同样不愿提及或者极力探寻的过往?她是否也如同许暮云一样,背负着一段属于过去的、沉重的秘密?那段过往,是否也像许暮云说的那样,充满了难以挽回的“错过”?
林见深的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微敛的眼眸上,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就在他心神飘荡之际,目光不期然掠过了书店对面。
马路对面,那家名为“栖草”的小小花店门口,一个穿着宽松旧工装裤、围着一块墨绿色防水围裙的身影正弯着腰,专注地给门口几盆略显萧瑟的菊花浇水。水流不大,细细的喷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那人,正是他的父亲——周砚书。
林见深的目光在父亲身上停留了片刻。周砚书的神情平和,专注于眼前的浇灌,动作缓慢而仔细。这平静的日常劳作景象,却让林见深想起了另一些与父亲相关的片段。
不是现在这个专注于花草的周砚书,而是更早一些时候的记忆碎片:
偶尔,在饭桌上聊起溪川镇的变化,特别是提及老街区、石桥附近一带时,周砚书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会像蒙尘的玻璃般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难以捕捉的恍惚或……沉郁?那绝不仅仅是对旧日风景的怀念。
还有一次,他整理家中顶楼那个尘封己久的旧箱子时(里面有些泛黄的旧纸片和书籍),无意中翻出了一本破旧的《普希金诗选》(俄汉对照版),扉页上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日期。他拿着书去问父亲是否还记得。周砚书只是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下去,眼神迅速避开了那本书页泛黄的封面,只淡淡说了一句:“年轻时看的书,没什么好看的了。”语气平淡得近乎刻意,随即就岔开了话题。
那种刻意回避的态度和眼神里一闪而逝的复杂,与此刻那个在花店门口平静浇花的父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也愈发显得神秘。这平静之下,似乎也有着被岁月深埋、不愿触及的往事。而那本《普希金诗选》,那稚嫩的签名……是否也和许暮云、和江明月正在追寻的那张老照片、那棵老槐树,有着某种遥远的关联?
许暮云的低语(沉重)、江明月的反应(震惊)、父亲偶尔流露的复杂眼神(回避)……
这些零散的碎片像无形的丝线,在他心中无声地纠缠、勾连。一股难以名状的沉重感如同深秋的薄雾,悄然弥漫在心间。这份沉重并非源自他自身,却因这些关心之人的沉默背负而变得真切。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家小小的书店周围,竟弥漫着如此之多被岁月尘封却未曾散尽的心事,如此之多的无声探寻与不能言说的纠葛。
他需要做点什么吗?还是继续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铅笔的笔尖终于落下,却没有勾勒具体的图像,只是在速写本空白的左下角,带着一种沉沉的重量,缓慢而有力地划过一道深黑色的、浓重得仿佛要透出纸背的首线。那道线条突兀、凝重、沉默,如同在平静湖面骤然投下的一颗沉重的石子,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就在线条划下的瞬间,窗外花店门口,周砚书似乎恰好浇完了水。他首起身,目光无意识地投向了街对面的深流书店。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马路,隔着玻璃窗,父子俩的目光在秋日的阳光和飞驰的车流间隙中短暂交汇。
周砚书的目光平和,带着询问,似乎想知道儿子为何一早就坐在那儿不动笔?林见深在抬眼对上父亲视线的刹那,脸上的沉凝瞬间被惯常的平静所掩盖,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恢复了无波。他微微颔首示意。
周砚书也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提着水壶走进了花店深处。
书店里,陈嘉树和温语涵的讨论声清晰可闻,李阿婆的钩针依旧嗒嗒作响。林见深收回目光,垂眸看着速写本上那道凝重的黑线,修长的手指在画纸上轻轻拂过,仿佛拂过那些无声流淌的时光尘埃。窗外的阳光温暖地流淌进来,却似乎无法驱散他心底那份因代际牵连与关切而生的、无言的沉重。那些盘绕心头的碎片,如同那道深色笔迹,刻在了无人知晓的角落。
他合上速写本,将它和铅笔一起放回脚边的工具包。有些心事,只能沉默。有些探寻,自有它流向终点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