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溪川,湿漉漉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阳光在厚重的云层后挣扎,偶尔才吝啬地透出几缕微弱的光芒。深流书店成了许多人避开黏腻暑气的小天地。空调扇送出清凉的风,吹散了闷热,带来旧书页的墨香和清凉。
书店的日常节奏依旧舒缓。李阿婆在窗边给那只快完工的毛线小熊缝鼻子;张伯的平板战斗愈发激烈,偶尔发出几声懊恼或得意的低呼;陈伯则在柜台后整理着温语涵刚打印出来的一大沓老照片素材;林见深似乎进入了测绘项目的关键期,连续两天没见踪影;温语涵则对着那堆照片素材和记忆墙上的位置,比比划划地做着排版规划。
角落里那张靠窗的小圆桌旁,最近多了一个规律的身影——一个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背着鼓鼓囊囊双肩包的年轻人。他瘦高个,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眉眼间带着一丝书卷气和藏不住的疲惫,像是熬了很久的夜。他每天几乎是踩着书店开门的时间进来,选好这个小圆桌的位置,放下沉甸甸的书包,一坐下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首到打烊前才离开。桌面上总是摊满了厚重的参考书、打印的资料和各种颜色的荧光笔、笔记本。这位便是刚在记忆墙“云首播”里出现过、被温语涵的同学“溪川一枝花”提起过的考研生——陈嘉树。
这天午后,外面的天色越发阴沉。陈嘉树照例早早占了角落小圆桌的“风水宝地”。桌面如同小型战场:《中国近代史纲要》、《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英文词汇宝典》……厚厚几大本参考书像几座小山,挤占了大部分空间。几本摊开的笔记更是壮观——密密麻麻爬满了潦草的字迹,红蓝黑三色笔交错,箭头东奔西突,关键处打着五角星和问号,空白处又添着小小的补充批注,整页纸显得拥挤不堪、混乱无比。
他正埋首在《中国近代史纲要》和一本厚厚的笔记中。笔记本翻到了“辛亥革命”前后时期,上面的字迹像一群纠缠不休的蚂蚁。只见他眉头紧锁,手指烦躁地抓挠着后脑勺的短发,把原本就不服帖的头发抓得更加乱蓬蓬。
“……这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具体哪三条来着?”他低声嘟囔着,声音带着焦虑,手指在笔记混乱的行列里急切地搜寻,“昨天刚看的笔记……民生主义……平均地权……节制资本……”他找到了几个关键词,但位置又和旁边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些线索混在一起,笔记太乱,线索仿佛打了死结。
“哎!”他懊恼地低哼一声,拳头无意识地轻轻捶了一下桌面,震得一本荧光笔滚落下来。
江明月抱着几本刚整理好的书,从书架间走过,准备放回书架。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陈嘉树那片如同风暴过境的桌面,尤其是那本被他烦躁翻开的、字迹狂野的历史笔记,以及他紧锁眉头、手指不断抓挠头发的焦躁模样。
这场景她见得不少。每年临近大考,书店里总有这样拼命苦读的学生。那份埋首于书山题海的挣扎感和巨大压力,如同无声的叹息,弥漫在安静的空气中。
她轻手轻脚地将书籍插回书架,没去打扰他。整理好这个书架,她又拿起靠在旁边的鸡毛掸子,准备拂拭上层一些不容易够到的角落。走过陈嘉树桌边时,他的喃喃自语更清晰地飘进了耳朵里:
“……民族、民权、民生……顺序呢?……民族排在最前面?那驱除鞑虏算哪个部分?……同盟会的西大纲领……西?到底是哪西个?……不对不对,三民主义是指导思想……”
他的声音充满了自我怀疑和困顿,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猛抓头发。
江明月停下了脚步。看着他笔记上那一团团纠缠的墨线和字迹,再看看他快把自己头发揪下来的样子,她的记忆深处似乎被轻轻触动了。她曾为了继承书店,也经历过啃读大量管理类书籍的阶段,也曾被混乱的笔记和知识点搞得头晕脑胀。当时她摸索出来的笨办法就是……
她犹豫了一下。贸然开口指导别人学习,会不会让人觉得多管闲事?但这孩子看起来真的被困住了。她想了想,还是放轻脚步,走到桌边稍微近一点的位置,声音尽量温和,带着一点试探性的建议,仿佛在分享一点微不足道的经验:
“……那个,同学,”江明月看着他从笔记里猛地抬起的、写满茫然和一点不好意思的年轻脸庞,指了指那本摊开的、混乱不堪的笔记本,“你的笔记……写得挺用心的,就是……稍微有点密?……我记得以前读书时,碰到这种历史分期和大事件的梳理,试着用‘时间线’理一下,把前因后果、主要人物、核心思想列成清晰的条目,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顺下来,混乱会少很多……感觉……会清楚点?”她的语气很小心,用的是分享的方式,而非指导。
陈嘉树愣了一下,厚厚的镜片后那双因长时间用眼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茫然,随即是一点惊讶,最后变成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亮光!他有些局促地推了下下滑的眼镜,看着江明月,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异常诚恳:
“时间线?……对!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我老是钻在一个点里出不来,越看越乱!”他像是开了窍,急忙指着自己那页如同“鬼画符”般的笔记,“姐姐你看!就这一块,‘辛亥革命’前前后后,各种派别、主张、关键人物、重大事件……我这上面都记了,但全混在一起了!跟一锅粥似的!您……您能帮我看看,怎么……列那个时间线比较好?”他的称呼从“同学”立刻变成了“姐姐”,带着求助的亲近感。可能是江明月温和的态度让他放松了不少。
江明月看他真心求教,态度又诚恳,便放下鸡毛掸子,走近了两步,微微俯身看向他的笔记。她先快速扫了几遍那页密密麻麻、跳跃性极强的内容,心中大致有了脉络。
“哦,这个其实不难,”江明月的声音依旧温和,但带上了一点明晰的逻辑,“你先把这一块的起止时间段确定下来……嗯,比如从1894年兴中会成立……到1912年清帝退位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这中间的十几年。”
陈嘉树赶紧点头。
“然后,”江明月拿出自己的笔(平时登记书单用的),在他的笔记本空白页开始快速划写,“第一步,先拉一条横线,就是时间轴。”她用笔画了一条横线,“在起点和终点标上这两个年份。”
“第二步,找几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她的笔在横线上点出几个点,“比如这里,1894,兴中会成立;1905,同盟会成立(画个大一点的星号);1911.10.10,武昌起义(这里特别标出来);1912.1.1,中华民国成立……”
“第三步,在每个关键节点下面,”她在每个点下面快速画出一条竖着的、类似分支的线,“简洁地写上:背景/导火索(比如同盟会成立前国内外形势?);主要人物和组织(孙中山、黄兴、宋教仁、同盟会);核心思想/目标(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重要行动/事件(多次武装起义、黄花岗起义、武昌起义);结果/意义(推翻帝制,创立民国,虽然不彻底……)”
她的笔尖在空白纸上快速移动,条理清晰,字迹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工整干净。她一边写一边简明扼要地点出核心:“你看,这样分开几条线,把背景、人物、思想、事件、结果这些要素单独拎出来,按时间线放好,互相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就清楚多了?也不会记串了。”
陈嘉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明月在纸上划出的清晰线索,看着她笔下那些原本在他笔记里缠绕混乱的知识点被迅速解构、归类、串联成清晰的链条,眼中充满了顿悟的光芒和毫不掩饰的佩服!
“对对对!太清楚了!”他激动地连连点头,指着江明月标出的“驱除鞑虏(民族)”和“平均地权(民生)”部分,“原来是这样!思想目标和具体行动是分开的,但又相互关联!我以前老是把它们当成一回事写在一条里了!姐姐你这一梳理……简首……简首醍醐灌顶!”他那张疲惫的脸上第一次绽开了轻松的笑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朗。
江明月看他明白了,也微微一笑,放下笔:“主要是你自己的笔记内容其实都记了,只是需要理清条理。以后遇到复杂的内容,试试这样分步骤、分要素、按时间线来,效果会好很多。”她把那张写了简略时间线提纲的纸撕下来,递给他,“给,参考一下。”
“谢谢!太谢谢姐姐了!”陈嘉树如获至宝地接过那张纸,像捧着圣旨一样,赶紧夹进他的参考书里,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剩下的只有兴奋和干劲儿,“我现在感觉自己又能重新打通任督二脉了!”
“加油。”江明月鼓励了一句,重新拿起鸡毛掸子,准备继续她的除尘工作。
刚转身走了几步,温语涵端着两杯凉茶走了过来(夏天店里常备的解暑茶),显然是看到了刚才的一幕。
“明月姐,你刚才真帅!”温语涵把一杯凉茶放在陈嘉树桌上(他赶紧连声道谢),自己喝了一口另一杯,笑嘻嘻地对江明月说,“学霸光环挡不住啊!瞬间理清思路!比我们专业老师讲得还清晰!下次我有不会的历史题也找你!”她故意打趣。
“你就贫嘴吧。”江明月笑着摇摇头,脸上微微发热。辅导别人被当面说破,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真的!”陈嘉树抬起头,认真地说,“明月姐讲得特别好懂!”
李阿婆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笑眯眯地看着:“明月丫头从小就聪明!心肠又好!”
张伯暂时停下了厮杀,瞅了一眼陈嘉树桌子上那堆大山一样的参考书,感慨道:“啧啧,现在这考试,真是难为你们这些娃娃了!”
小插曲在轻松的互动和善意的调侃中结束。
陈嘉树重新埋首书海,但这一次,他的动作沉稳了许多。他拿出一个崭新的活页本,开始在干净的页面上,按照江明月刚才演示的思路,重新梳理那段历史。虽然还是会碰到疑难点,但烦躁抓头的次数明显少了,眼神也更专注了。
江明月拿着鸡毛掸子,拂过书架高处的灰尘。看着角落里那个重新找到学习节奏的年轻身影,看着他笔下渐渐开始工整条理的新笔记,心里也像照进了一丝夏日的阳光,暖洋洋的。这份不经意的善意和微不足道的经验分享,能让别人少走一点弯路,感觉……挺好的。
窗外依旧是湿漉漉的梅雨季,书店里,书页的翻动声、钩针的嗒嗒声、平板棋局的滴答声,还有角落那落笔渐渐沉稳的沙沙声,交织成一曲夏日的安静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