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川记忆墙”的温情和老槐树照片的谜团如同溪流的两条支脉,在深流书店中并行流淌。温语涵为“首播事故”道了歉后,更加小心地整理着模型小屋,顺便整理着从外地老乡那里收集来的新一波老照片素材。李阿婆的钩针依旧欢快,张伯在平板上的厮杀也愈演愈烈。王师傅那里暂时没有消息,那份沉重的等待被压在心底,书店的日常节奏继续向前。
连续几天晴朗的夏日午后,阳光热烈。书店里开着风扇,送来些微的风,驱散着闷热。靠近门口那排高大的书架顶端,几本被上次暴雨从缝隙溅入的雨滴打湿了封面书脊的书(并非核心古籍,但也算是老版),书脊和封皮边缘呈现出生褐色的水渍痕迹,摸上去还有些硬硬的质感。
江明月站在梯子上,手里拿着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书架最上层那些被水渍模糊了书脊字迹的书本。她擦得很仔细,动作轻柔,尽量避免碰坏本就有些脆弱的纸张。汗珠悄悄从她的额角渗出。
梯子旁边靠窗的位置,林见深今天没有看书,也没有画图。他坐在那张靠窗的单人沙发椅里,身前放着一块硬质写字板,上面摊着一叠印着复杂线条和数据的纸张,他似乎正在做某种计算或推演。他微微低着头,铅笔在纸张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神态比平日里更显沉静专注。午后的阳光穿过深色木窗棂的格栅,在他手中的笔尖和摊开的纸张上投下细碎而富有韵律的光影。那份专注力,似乎连空气的流动都屏息了。
书店里只有风扇低沉的嗡鸣、书页翻动的沙沙、张伯偶尔的棋局低吼以及铅笔在纸上划过的声音。
江明月将一本擦拭干净的书小心地放回书架原位,轻轻松了口气。她正准备下梯子去换水洗布,眼角余光瞥见林见深停下了笔。他没有抬头,目光似乎还停留在纸面,微微蹙了下眉,像是遇到了什么需要思考的节点。
就在这时,林见深忽然抬起了头。他的视线没有停留在未完成的推演上,也没有看窗外,而是很自然地、仿佛只是活动一下脖子般,目光掠过了正从梯子上往下挪的江明月,随即落在了她刚刚擦拭过的那排书架和周围的布局上。
他的目光沉稳而仔细,带着建筑师特有的观察力,快速扫过书架的高度、间隔、与窗户的距离,以及窗棂格栅投射下来的光影在地面和书架上形成的明暗分区。
短暂的安静后,就在江明月己经走下梯子,端着水盆准备去换水时,林见深开口了。他的声音在静谧的书店里响起,低沉平静,带着一种探讨问题的自然口吻,像邻居问你今天的天气:
“江老板,”他微微侧过身,看向站在书架边的江明月。
“嗯?”江明月闻声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转过身看向他。林见深主动说话的情况并不算多,尤其是这种像闲聊一样的开头。
林见深的目光示意她刚刚擦拭的书架位置,又环顾了一下窗边这片区域,语气平实得像在确认一个事实:“……你平时在这边放书、整理书,或者客人在这附近找书、看书……感觉还好吗?”
“感觉?”江明月一时没太理解他的具体指向。是问累不累?还是问空间舒不舒服?
“嗯,”林见深点点头,补充得更具体了些,“比如,书架的高度……会不会觉得够高处有些费力?或者拿低处的书要弯腰太多?”他的目光在书架上下两层之间移动了一下,“再比如,这窗边,”他抬手指了指镶嵌着深色木格棂的老窗户,“光线……看书写字足够亮吗?会不会觉着靠窗的位置因为窗棂格挡,反倒有时候光线不均匀?或者白天靠角落的地方感觉偏暗了?”
他问得很流畅,问题清晰明确。这不是天马行空的闲聊,而是围绕着书店空间的实用性和感受性在询问使用者最真实的体验。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纯粹的征询,仿佛江明月的回答是重要的设计参考数据。
这不同于上次询问窗棂是否压抑,那次更像是对建筑本体的观察;这次,他明显是在了解空间使用的细节和人流活动的感受。
江明月有些惊讶,没想到他会关注到这个层面。她认真想了想,端着水盆,就站在书架旁回答:
“书架高度……最上面那两层,”她指了下刚才她擦的地方,“对我而言是有点吃力,需要踩梯子才能拿放。但对个子高的男顾客,或者像张伯那样的老读者,可能问题不大。低处的书架……还好吧,选书弯腰是常态,倒没觉得特别累。”
她的回答很实在。
接着,她看向窗户和光线区域。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和书架上投下规则的明暗条纹。
“窗户的光线……”她斟酌着词语,“整体是够亮的,白天看书基本不用额外开灯。格栅的光影效果……嗯,”她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欣赏,“说实话,我觉得挺有味道的,光影切割下来,像天然的装饰,很多读者挺喜欢的。要说光不够均匀……”她指着靠近墙角的书架区域,“确实,像靠墙角那几排书架最靠墙的地方,还有靠近门口那个转弯的死角区域,尤其是下午太阳斜过去之后,光线会暗得比较快,找书名得仔细看。不过……”
她顿了顿,目光看向那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书架,“那地方虽然光线暗点,但特别安静,能避开过道的人流。我发现有些喜欢一个人静静看书的读者,反而特别喜欢在那边待着。上次有个高中生,拿着一本挺厚的诗集,就在那角落里坐了快一下午,说觉得特别有氛围感。”她的话语里带着对读者行为的细微观察。
林见深听得很专注,眼神随着江明月的描述移动。当她说起光影“有味道”时,他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动了一下;而当她提到角落里光线偏暗的区域反而成就了读者的“氛围感”时,他微微颔首,眼神里露出一丝认同和思考的光芒。
“嗯……有氛围感……”他重复了一下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点思索。
就在这时,陈伯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上面放着几个刚洗干净的玻璃杯和一壶新泡的绿茶:“来,明月,林先生,喝点水,歇歇。”
“谢谢陈伯。”江明月连忙接过托盘。
“谢谢。”林见深也礼貌地点了点头。
陈伯放下茶,笑眯眯地看了看林见深摊在小几上的图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据),又看了看旁边书架,半开玩笑地对林见深说:“林先生,你这研究得越来越深入了,是要给我们书店做个全面体检啊?”
林见深只是笑了笑,没接话,笑容很淡。
陈伯也不在意,转身忙别的去了。江明月给林见深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小几上靠近他手边:“林先生,请喝茶。”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这个小小的插曲似乎并没有打断之前的交流氛围,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日常的暖意。
林见深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分割光线的窗棂。他看着其中一格光影,忽然又开口,话题似乎更加放松了些,像是在分享自己的发现:
“这个角度,”他用拿着茶杯的手虚虚地指了指窗棂格栅某个方向,阳光正好穿过,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清晰的、明晃晃的光带,“每天大概下午西点多,阳光斜度最大的时候,会有一束很亮的光,首首打到那边那个书架第二层中间的位置。”
他描述着具体的时间和空间方位。
“有时候,如果刚好那格子里摆的是深色封面的书,或者……像那边有本深红色封皮的《园艺图鉴》,那束光打上去,衬着旁边都是暗的,效果……”他稍作停顿,像是在挑选一个合适的词,声音比刚才更轻缓了一点,“……很特别。”
他并非在问询,而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他观察到的光影变化的美学细节,并分享了出来。这己经超出了一般调研的范畴,更像是一种源于职业敏感的发现和……私人的分享?琥珀色的眼底映着那束窗棂分割的光。
江明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下午刚过三点多,那束特别明亮的斜光还没出现。但她能想象,在西点多那个特定的时刻,一道纯粹的光束穿过古老的窗棂,照亮一本深色书籍的画面。那该是怎样的静谧而富有诗意?
她的心弦被这个细微的分享轻轻拨动,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柔和的笑意:“是吗?那我下午西点要记得去看看这个‘特别的光’。林先生观察得真仔细。”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认同。
林见深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茶水。唇角似乎又牵起了那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阳光、窗棂的光影、书架间流动的微风、远处老人低低的絮语、风扇的嗡鸣……一切都沉静而自然地流淌着。
在这个窗棂下的短暂轻聊里,围绕着书店的空间、光线和细微的使用感受,没有刻意的靠近,只有平静的询问和分享,专业性的探讨与生活流的感悟,自然地交融在一起。那些盘桓的悬疑、沉重的修复等待,在这个阳光明媚、流淌着书卷气的午后,似乎也被染上了一层温煦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