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暴雨渐渐收敛了声势，由狂暴转为连绵，雨水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屋檐和地面，发出规律而宁静的白噪音。书店内弥漫着一股雨后特有的、混合着泥土、旧书纸页和潮湿木头的气息。空气湿漉漉的，却也洗去了之前的闷热，带来一丝凉意。
被林见深用厚实防水布严密保护起来的矮书柜安然无恙。陈伯和张伯也各自找来了毛巾和干布，擦拭着窗台边缘和刚才被雨水打湿过的地板，动作轻缓，生怕打破这雨后的宁静。江明月找来一条干净的白色棉布毛巾，走到林见深面前。
“林先生，”她的声音带着雨后清润的柔和，将毛巾递给他，“快擦擦头发和肩膀上的水气吧，别着凉了。” 刚才他冲过来遮挡书柜时，头发和肩膀不可避免地淋到了从气窗缝隙溅落的雨水。
林见深抬眸，琥珀色的眼睛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他没有推辞，很自然地接过那条触感柔软的白毛巾：“谢谢。”他用毛巾简单而利落地擦拭了一下微湿的发梢和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布料，动作带着一种无声的利落感。被打湿一角的图纸，被他单独放在一旁干燥的藤椅上，静静地晾着。
江明月看着他那张被雨水模糊了一点线条的图纸，那团小小的灰色水渍如同烙印，提醒着她方才的慌乱和他无声的援手。心中的歉意与感激交织翻涌，刚才那句未能完整道出的“谢谢”，此刻仿佛有了更具体的形态。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转身，脚步很轻地走向书店后面通往小院子和洗手间的小通道。那里隔出了一个简易的茶水区域，放着一个小冰箱、烧水壶和咖啡机。
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如同透明的帘幕，挡住了外面的世界，也为书店这个小天地裹上了一层朦胧的纱。江明月的心跳在胸腔里清晰可闻，带着一点鼓足勇气的微颤。她站在简易的操作台前，拿出了自己带来的挂耳咖啡包（品质中等，但香气足），又从冰箱冷藏室取出那个用保鲜膜细心包裹着的、并不完美的圆形小蛋糕。
蛋糕是她今早在家尝试烤的，用的是最简单的海绵蛋糕方子，想着带过来万一当下午茶点。但第一次尝试总归有些笨拙——蛋糕顶部有一小块区域轻微塌陷，呈现出一个小小的、可爱的凹坑；裱花的奶油霜（她用了现成的罐装）在匆忙中也涂得不够均匀，侧面还蹭掉了一点点；更重要的是，她怀疑糖的量没控制好，尝边角料的时候觉得好像……有点偏甜了。
此刻捧着这个有点瑕疵的小蛋糕，江明月脸上不禁微微发热。这能拿得出手吗？送给那位用一张可能价值不菲的图纸换了旧书柜周全的林见深？会不会显得自己……有点傻？
心里激烈地斗争着。但想到他沉默而迅速的身影，想到他被打湿的图纸边角，想到他接过毛巾时平静的眼神……这点小小的“冒失”，似乎成了此刻唯一能表达心意的东西。
深吸一口气。江明月泡了一杯热美式。咖啡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升腾、弥漫开来，冲淡了一些潮气。水汽氤氲中，她将挂耳包仔细提起，深褐色的液体滴落在洁白的杯底。她又拿出一个小碟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并不完美的小蛋糕摆在上面，连同一把小小的叉子。
准备好了。咖啡的热气温暖着她的指尖。
她端着托盘走回书店。脚步比平时慢了一点点。温热的咖啡杯和装着蛋糕的小碟子在她手中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陈伯和张伯正低声交谈着什么，似乎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举动。林见深己经擦拭完毕，毛巾整齐地叠放在一边，他坐在藤椅上，似乎正在重新审视那张晾着的图纸，手指轻轻拂过被打湿区域的边缘，神情专注。
江明月定了定神，端着托盘，径首走到林见深面前。雨滴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仿佛衬得书店里更加安静。
“林先生，”江明月的声音比刚才放软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双手将托盘轻轻递向他，“刚才……真的非常感谢你！要不是你动作快，那柜子书可能就……”她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他放在藤椅扶手上那张微湿的图纸，带着真诚的歉疚，“还有你的图纸……真的……很抱歉。这个……请你喝杯热咖啡，暖暖……那个，还做了个小蛋糕……就……就当是一点心意。”
她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他看过来的目光，只是微微垂着眼，看着托盘里冒着热气的咖啡和那个塌了一小块、奶油霜抹得有点歪的蛋糕。托盘边缘被她的手捏得紧了些。
林见深听到声音，抬起眼。看到递到自己面前的咖啡和蛋糕，他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微怔。目光从江明月局促而真诚的脸上滑过，落在了托盘里那个显然不是出自专业甜点师、带着“手工温度”的小蛋糕上——塌陷的顶部，不那么精致的奶油边缘。
然后，他的视线转回江明月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她略显羞赧的模样。
他并没有立刻去接。短暂的沉默只持续了一两秒，在江明月几乎要以为他会礼貌拒绝时，他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了盘子的另一端。他的手指修长干净，轻轻碰到了江明月托着盘底的指尖边缘。那触感温凉而短暂。
“……谢谢。”林见深的声音低沉依旧，但这一次，似乎多了点什么。他接过了托盘，动作很轻地放到了自己面前的小圆几上。
“那个……蛋糕可能……可能有点甜……”江明月看着他接过，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脸颊更热了些，像在为自己的笨拙手艺提前道歉，“第一次做……没……没太掌握好……”她有些语无伦次。
林见深的目光落在那块小小的蛋糕上。他没有评价甜度，只是拿起旁边的小叉子，动作自然地从蛋糕塌陷的边缘切了一小块下来。叉起那块沾着些许奶油霜的蛋糕块，送入口中。
江明月紧张地看着他咀嚼的动作，大气都不敢出。心里在打鼓：完了完了，肯定甜得齁嗓子了吧？
林见深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样子。他慢慢咽下蛋糕，然后将小叉子轻轻放回托盘里。
江明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吧，果然……
就在这时，林见深端起那杯还在冒热气的咖啡，凑近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浅浅地啜饮了一口。咖啡的热汽模糊了他轮廓分明的下颚线。
他放下咖啡杯，目光重新抬起，很平静地看向忐忑不安的江明月。阳光透过雨幕终于穿透云层，一道极其微弱但清晰的光线，穿过窗户玻璃上滑落的雨珠，恰好落在他脸上。
然后，江明月似乎捕捉到了——就在那一瞬间，在他薄薄的唇角边，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极其短暂的、近乎于无的弧度！快得像幻觉，淡得像雨痕。
紧接着，他用那种一如既往平静无波的语调，清晰地说道：
“谢谢。”
稍作停顿，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小蛋糕，然后落回江明月的眼睛，补充了三个字：
“蛋糕……” 那个“糕”字尾音似乎被他下意识地拖长了一点点。
“……挺好的。”
轰！
这三个字像带着温度的小火星，瞬间烫着了江明月的心尖，炸开了一片滚烫的暖流！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刚才是否看清了那个转瞬即逝的、疑似上扬的嘴角！但他的话语是清晰的——“挺好的”。
没有刻意的安慰，没有夸张的赞赏，就是一句非常平常的“挺好的”，甚至还含蓄地印证了她关于“甜度”的担忧？但她竟然……就因为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感觉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意包裹了！
“呃……哦，就……就好……”她有些手足无措，脸蛋红红的，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干巴巴地应着。
林见深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咖啡，又喝了一口。窗外连绵的雨声似乎都变得温柔起来，敲打着窗棂，像一首轻快的背景乐曲。
陈伯站在稍远处的柜台后，将两人这一幕尽收眼底。他脸上浮现出长辈特有的温和了然的笑意，没有插话，只是低头继续整理着书单，但那笑容却意味深长。张伯也似乎察觉到了这边气氛的不同寻常，偷偷瞄了一眼，随即又故作无事地转开了头，但嘴角也微微咧开了些许。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蛋糕香。
林见深安静地吃着那块“挺好的”蛋糕，慢慢地喝着热咖啡。江明月站在原地，看着他将那小蛋糕一小块一小块地吃完，看着他将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慢慢喝完。心底那片因暴雨和慌乱而残留的凉意早己被驱散殆尽，只剩下一种如同被阳光烘烤过的、暖融融的充实感，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带着点傻气的甜蜜窘迫。
小小的尴尬化成了温暖。雨还在下，但书店里的春天，似乎并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