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上午还是晴空万里,阳光晒得书店临街的玻璃窗微微发烫,到了下午,天色却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溪川上空,空气变得又闷又潮,连书店里旧书页特有的干燥墨香都仿佛被这湿气裹挟,变得有些滞重。
“这天儿,怕是要下大雨啊。”陈伯站在柜台后面,摘下老花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可不是嘛!闷得喘不过气!”张伯也暂停了他的“网络征战”,烦躁地用手扇着风,“这鬼天气,棋都下不痛快!”
李阿婆放下手里的毛线活,担忧地看着窗外:“哎呀,我早上晒的被子还在阳台呢!得赶紧回去收!”她说着就站起身,匆匆收拾东西。
“阿婆您慢点,别急。”江明月连忙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看这天色,雨一时半会儿还下不来,来得及。”
“不行不行,这天说变就变!”李阿婆风风火火地拎起帆布袋,“我先走了啊明月!老陈老张,你们也早点回!”
“哎,路上小心!”陈伯和张伯应道。
李阿婆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一阵带着土腥气的凉风就猛地灌了进来,吹得门口的风铃一阵急促乱响。
江明月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梧桐树枝,心里也有些不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工作围裙的口袋——那张至关重要的旧借书卡,被她用一张干净的硫酸纸小心包好,暂时放在了柜台抽屉里最稳妥的位置。温语涵今天没来,在学校有小组讨论。书店里只剩下陈伯、张伯和她,还有角落里安静测绘的林见深。
林见深依旧坐在他靠墙的位置,身前支着画板,专注地在图纸上标注着什么。他似乎完全不受窗外天气变化的影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铅笔划过纸张发出细微而稳定的“沙沙”声。
“咔嚓——”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紧接着,滚雷如同巨大的车轮碾过天际,发出沉闷而震撼的轰鸣!
“轰隆隆——”
雷声未歇,豆大的雨点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瞬间,密集的雨帘模糊了窗外的世界,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急促而响亮的“啪嗒啪嗒”声,很快连成一片白茫茫的喧嚣。
“嚯!真下起来了!”张伯站起身,走到窗边,“好家伙,这雨势!”
“关窗!快把窗户都关严实了!”陈伯也急忙从柜台后面走出来,指挥道。
江明月和张伯立刻分头行动,快速检查并关好书店所有临街的窗户。雨水顺着玻璃窗急速流淌,外面的街景只剩下模糊晃动的光影。
就在江明月检查到靠近书店最里侧、存放旧杂志和部分未整理旧书的那个角落时,她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角落上方有一扇老式的、带气窗的小高窗,平时很少打开,气窗的密封条似乎有些老化了。此刻,在狂风骤雨的猛烈冲击下,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水线,正顺着气窗边缘与窗框的缝隙,顽强地渗了进来!水线无声地蜿蜒而下,精准地滴落在下方一个堆放着不少旧书刊的矮书柜顶上!
“糟了!”江明月低呼一声,几步冲了过去。矮书柜顶己经积了一小滩水渍,正慢慢洇湿了最上面几本旧杂志的封面!更要命的是,书柜紧贴着墙角,水渍还在顺着柜子边缘往下渗,眼看就要危及到柜子里存放的更多旧书!
“陈伯!抹布!有抹布吗?这边漏雨了!”江明月焦急地喊道,声音在雨声的喧嚣中显得有些尖利。她手忙脚乱地试图把柜顶被淋湿的几本杂志先抢救出来,但渗水的位置刁钻,水还在不断滴落。
“啊?漏雨了?哪里?”陈伯闻声快步走过来,看到情况也皱紧了眉头,“抹布在后面!我去拿!老张头,搭把手!”
“来了来了!”张伯也赶紧过来帮忙。
江明月心急如焚,一边徒劳地用手挡着那细小的水流,一边焦急地回头看向陈伯拿抹布的方向。就在她慌乱回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
一个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己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这个漏雨的角落。
是林见深。
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她完全没有听到脚步声!他放下了他的画板和图纸,动作快得如同早有准备。
只见林见深几步走到矮书柜前,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多看江明月一眼。他迅速从自己那个半旧的帆布画具包里,利落地抽出了一大块折叠整齐、看起来像是某种厚实防水帆布(也许是建筑师户外测绘时用来保护图纸和仪器的?)的东西。那块布是深灰色的,质地厚实。
他动作迅捷而沉稳,双手一抖,“哗啦”一声轻响,防水布瞬间展开。他看准位置,手臂一扬,那块深灰色的防水布便如同展开的翅膀,精准地覆盖在了矮书柜的顶部,并且顺势向下延伸,将整个书柜的正面和靠近漏雨墙面的侧面,严严实实地包裹遮挡起来!布料边缘被他熟练地掖进书柜与墙壁的缝隙,或者压在柜底的书本下,确保雨水无法再渗入。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快得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一句言语,只有布料抖开和覆盖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渗下的雨水立刻被厚实的防水布接住,只在布面上形成一小片迅速扩大的深色湿痕,再也无法侵蚀到下面的书籍。危机被瞬间化解。
江明月悬着的心猛地落回实处,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刚才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肩膀都有些发酸。她看向林见深,感激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谢……”
然而,感谢的“谢”字刚滑到嘴边,她的目光却凝固在了林见深刚刚放回画具包旁、搁在藤椅扶手上的那叠图纸上。
最上面那张摊开的、墨迹未干的测绘图纸一角,被几滴从高处飞溅下来的雨水打湿了!深色的水渍在米白色的图纸上迅速晕开,模糊了边缘处几道精细的铅笔线条和一个小小的数据标注。那水渍的形状,像一朵小小的、灰色的云。
显然,是刚才他冲过来抢救书柜时,从高处气窗缝隙溅落的雨水,正好落在了他未来得及收起的图纸上。
林见深似乎也注意到了图纸被打湿。他放好防水布,确保书柜安全无虞后,才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他拿起那张被打湿一角的图纸,垂眸静静地看着那团晕开的水渍,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懊恼,也没有可惜,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仿佛在评估损失的程度。他用指腹极轻地碰了碰那湿痕的边缘,指尖沾上了一点湿意。
江明月看着他那被打湿的图纸,再看看被他用防水布保护得严严实实的书柜,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歉意和更深的感激。她刚才只顾着抢救书籍,完全没注意到他那边的情况。
“林先生!你的图纸……”江明月连忙快步走到柜台后面,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干净的纸巾,又快步走到林见深面前,将纸巾递给他,语气充满了歉意,“对不起啊!都怪我刚才没注意到,害你图纸湿了!快擦擦!”
林见深抬起头,目光从图纸移到江明月递过来的纸巾上,又移到她写满歉疚的脸上。他并没有立刻接过纸巾,只是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
“没事。”他开口,声音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格外低沉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一点边角,数据还在。” 他这才伸手接过那叠纸巾,动作很轻地、小心地吸掉图纸湿痕上多余的水分,避免进一步晕染。他的手指修长稳定,处理得很细致。
“可是……”江明月看着他专注处理图纸的侧脸,心里还是过意不去。他本可以袖手旁观,或者慢悠悠地过来,那样他的图纸就不会被打湿。但他选择了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保护书店的书。
林见深用纸巾吸掉大部分水分,将湿了一角的图纸轻轻放在旁边干燥的地方晾着。他这才转回身,目光再次落在江明月脸上,语气依旧是那种平铺首叙的陈述,却仿佛在解释他刚才为何能如此迅速:“靠窗的位置,这种老气窗,密封条老化,强对流天气容易渗水。看到了,就顺手。”
“顺手”…… 江明月的心弦被这两个字轻轻拨动了一下。他看到了,就顺手。如此简单,如此自然。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刻意的邀功,甚至没有在意自己被打湿的图纸。这份无声的、高效的守护,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窗外的暴雨依旧哗哗地下着,敲打着玻璃,像一首激昂的交响乐。但在书店这个小小的角落里,空气却仿佛沉淀了下来。陈伯和张伯己经拿着抹布过来,小心地擦拭着防水布周围溅落的水渍和地板上的湿痕,动作也放轻了许多。
林见深处理完图纸,没有再回到画板前。他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外面被雨幕笼罩的世界。雨水在他面前的玻璃窗上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模糊了他挺拔的背影轮廓。
江明月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几张没用完的纸巾。她看着林见深站在窗前的背影,那沉默而可靠的姿态,那被打湿的图纸一角,还有那句轻描淡写的“看到了,就顺手”……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深深的感激和一种莫名的悸动,悄然漫过心田,驱散了暴雨带来的阴冷和刚才的慌乱。
雨声喧嚣,他的背影沉静。那一刻,无声胜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