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流书店的日子像一本摊开的书,平稳地翻过一页又一页。窗外的季节悄然更迭,空气中多了几分初夏的温润。温语涵的“溪川记忆墙”如同一株被悉心浇灌的小苗,持续焕发着生机,上面的展品在细心甄选下又添了几件。周姨还特意把拍好的她家老纺织厂大门照片送来替换了之前那张模糊的合影。书店的氛围在怀旧温情与新书墨香间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下午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江明月擦拭得很勤快),暖洋洋地洒在书店里。李阿婆没在书店,说是去参加老年大学的手工课了。张伯和陈伯倒是一早就在他们各自的“岗位”上:张伯对着平板在某个高难度残局里眉头紧锁,陈伯则拿着鸡毛掸子,慢悠悠地拂拭着书架高处,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文字。
江明月坐在柜台后面,专注地对着电脑屏幕核对一份电子书单。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柜台下方半开的抽屉,那里静静躺着外婆的那本日记本和那张“石桥老树”的原版照片。许暮云的低语和林见深的询问,如同两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沉下去了,涟漪却迟迟不散,在无人察觉的心底深处微微漾动。
“哗啦——”
一声书页散开的轻响夹杂着温语涵的低呼从书店最深处传来:“哎呀!”
江明月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靠近存放旧杂志角落的地上,摊开着一摞显然刚从高处取下来的旧书,旁边还放着一个矮凳。温语涵正蹲在书堆旁,小心翼翼地将几本散落在地的书捡拾起来。
“语涵?怎么了?”江明月扬声问了一句,放下鼠标,站起身走了过去。
“没事没事明月姐!”温语涵一边应着,一边连忙把几本书合拢放好,拍了拍封面上的灰,“就是刚才想把最顶层那几本老杂志拿下来翻翻看看,太重了一下没拿稳,掉下来了……”
“小心点,砸到脚没?”江明月走到近前,也蹲下身帮忙整理散落的旧书。这些多是些六七十年代的旧期刊,《人民文学》、《收获》、《萌芽》之类的,封面早己褪色发黄,书页脆弱不堪。
“没砸到!就是有几本散开了,我得重新理好。”温语涵解释着,手里快速整理着几本散页。
“嗯,慢慢来。这些旧书年代久,纸张都脆了,容易坏。”江明月拿起一本封面破损严重的《电影画报》,小心地翻动着发脆的纸页。内页夹着几张当年的明星剧照,早己蒙上厚厚的灰尘。她正准备把这张画报放回到整理好的书堆里时,一张夹在书页中间、折叠得小小的、颜色比书页更加深黄的硬纸片,随着翻动,“啪嗒”一声滑落下来,掉在了她和温语涵面前的地板上。
“咦?这是什么?”温语涵眼疾手快,捡了起来。
那并不是书页,而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约莫半个巴掌大小的硬卡纸,质感像是牛皮纸,但边缘磨损得非常厉害,颜色也呈不均匀的深褐色。
“是以前的借书卡吧?”江明月凑近一看,凭首觉猜测道。这种硬卡纸插在书后封皮内侧的纸袋里、由图书馆或书店用来记录借阅信息的方式,是早年很常见的。
“好像是!”温语涵展开那张被时间折压得近乎两半的卡片。卡片正面顶端清晰地印着深蓝色的楷体竖排文字:“深流书店借书卡”。下面是用稍小的同色字迹印制的表格栏位,包括书名、借书人、借书日期、还书日期。
卡片显然被使用过多次,上面用各种颜色的钢笔、圆珠笔填写过信息,但因为年代太久,许多字迹己经非常模糊。尽管如此,最上面几栏,用黑色墨水钢笔填写的内容,却因为墨水浓厚或是保管得相对完好一些,竟还能勉强辨认!
温语涵用手指轻轻拂去卡片上的浮灰,凑近了些,眯着眼睛仔细辨认那褪色但笔划尚存的字迹。她小声地、逐字念了出来:
“书……名……《中国主要木本植物图鉴》(下册)……”
“借……书……人…… 树…… 生?” 她念到这个名字时停顿了一下,带着点不确定,因为这个字写得有点连笔,“姓树?这姓还挺少见的……日期是……1955年……好像是……11月?”
她接着往下看填写栏:
“还书日期……1955年12月20日。”
下一栏:
“书名……《普希金诗选》(俄汉对照)……”
“借书人…… 苏晚辞。”这个名字清晰可辨,字迹秀丽。
“借书日期……1956年1月15日……”
“还书日期……1956年2月3日……”
再下一栏,同样是《普希金诗选》,借书人姓名那栏赫然又填着:“树生”,日期是1956年3月10日……
温语涵念着念着,声音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她反复看了看“树生”和“苏晚辞”这两个名字,又看了看借阅的日期和书名,脸上慢慢露出一种混合着惊喜和不解的好奇神情:“咦?明月姐,你看这卡!同一个书店的借书卡上,这两个名字……‘树生’和‘苏晚辞’,你看啊,先是一个叫‘树生’的借了植物图鉴,还了。接着就是这个‘苏晚辞’借了俄语诗选。然后没隔多久,这个‘树生’又借了那本苏晚辞还回来的俄语诗选!间隔时间挺近的呢!1955年底到56年初……都是五十年代的老读者了!”她的语气带着对老物件的天然兴奋和对岁月的好奇。
“五十年代……”江明月下意识地重复着,目光紧紧锁在温语涵手中的硬纸卡上。那张被岁月染成深褐色的卡片上,那两个交替出现的名字——“树生”、“苏晚辞”——像两束无形的电光,骤然穿透了时间的迷雾,狠狠刺入她的眼帘!
树生?!
苏晚辞?!!
外婆日记本里模糊提及的那个名字……好像就是……就是“树生”?!
江明月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密集的鼓点撞击着胸腔!她的血液似乎在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冷了下去!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语涵!给我看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和颤抖。
“啊?哦!给!”温语涵吓了一跳,完全没理解江明月为何突然如此急切,但还是立刻将卡片递给了她。
江明月接过那张轻薄却沉重的借书卡,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纸张干燥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的质感。她急不可耐地凑近了,几乎是贪婪地审视着那几个名字:
“树生”……字迹略显刚劲,甚至有些潦草,但那个“树”字,尤其是右下角那个带钩的笔画……她试图在记忆中搜索外婆日记里那个同样带钩的模糊字迹。
“苏晚辞”……字迹秀丽流畅,带着女子的柔美,签名清晰无误。
一九五五年……一九五六年……石桥老树存在的年代!外婆日记的年代!外婆珍藏照片的年代!
这不仅仅是一张普通的旧书店借书卡!
这极有可能就是一张……通往外婆隐藏秘密的……路引!
卡片上冰冷的日期和名字,如同冰锥般刺破了她脑海中那个模糊的签名猜测,将“树生”这个名字钉在了历史的坐标上,也精准地指向了“苏晚辞”!
为什么?他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苏晚辞的名字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外婆珍藏的借书卡上?那个被她划掉名字的照片中人影,会不会是……
无数个问号在江明月脑海中炸开,像失控的烟花,带着巨大的信息量和强烈的冲击力。许暮云的低语,林见深关于父亲和老槐树的问询……此前看似孤立的碎片,此刻仿佛被这根突然出现的借书卡线索,猛地拽动,有了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慌的联系感!
“明月姐……你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白?”温语涵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关切,“是不是哪不舒服?还是……这卡片有什么问题?”
温语涵的声音将江明月从内心的剧烈震荡中强行拉回现实。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攥紧了借书卡,又怕把它弄坏,赶紧松了松力道。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动和疑问,努力让表情和声音恢复正常:
“啊?没……没事。”她的声音有些发紧,但尽力挤出一个笑容,“就是……就是挺惊讶的。五十年代的借书卡……保存到现在不容易,字迹还能看清,挺稀罕的。” 她掩饰着,目光却根本无法从“树生”和“苏晚辞”的名字上挪开,“你……是在这本画报里发现的?”她指了指地上那本《电影画报》。
“对对!就夹在里面!”温语涵连忙点头,似乎因为江明月的解释而松了口气,“估计是哪位老读者看完随手夹在里面忘了,或者……也可能是以前店员忘了把借书卡归位?”她猜想着。
“可能吧。”江明月含糊地应着,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她小心翼翼地拿着这张借书卡,仿佛它是一件无价之宝,“语涵,这个……非常重要!我想单独好好保管。它和记忆墙上的照片物品不一样,这个……更多是书店本身的记录档案。”她找了个听起来合理的理由。
“哦哦,行啊!本来就是店里发现的老物件嘛!”温语涵爽快地点头,完全没有怀疑,注意力又转向了整理散落在地上的旧杂志,“那明月姐你收着吧!我把这些杂志重新归置好……”
“好,辛苦你了。”江明月攥紧卡片,快步走回柜台后面。她没有立刻把它放入抽屉,而是坐下后,将卡片平铺在柜台上,就着明亮的灯光,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审视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迹,每一次借阅记录。心跳依然急促,指尖冰凉。
**树生……苏晚辞……**
1955年……
植物图鉴……普希金诗选……
同一年份,同一个书店,不同姓氏的男女读者,借阅着与自身名字气质迥异的书(植物图鉴和俄语诗歌?),还归还时间如此接近……
一个名字与外婆日记中模糊提到的名字隐隐对应,一个名字与外婆照片背面被划掉的那个名字完全一致!
这张偶然从旧书页中抖落出来的深褐色卡片,就像一把突然出现的、生锈的钥匙,虽然它指向的锁孔依然幽深莫测,却清晰地连接起了两张模糊的面容——树生与苏晚辞,并将他们共同定格在了老槐树照片所在的那个年代,那个属于外婆青春记忆的年代。
窗外阳光灿烂,书店里陈伯还在不紧不慢地拂尘,张伯还在为一步残局绞尽脑汁。但在江明月平静的表面之下,一股巨大的探寻浪潮,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拍打着她的心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