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溪川记忆墙”的计划在深流书店的小圈子里悄然流传开,仿佛给这个宁静的港湾投入了一颗充满活力的小石子。温语涵像上了发条的小陀螺,一头扎进了具体的筹备工作中。她先是雷厉风行地在书店门口显眼处贴出了精心设计的征集启事海报——纸张是米黄色的,上面印着温语涵用平板手绘的卡通风格的老书店和老街景图案,文字简洁又带着点情怀:“时光有情,记忆留声——深流书店诚邀您分享与溪川有关的老照片或小物件,附上您的独家故事!让老街往事在书香中重现生机!(联系人:小温)”。
她还立刻着手安排翻拍江明月提供的那张老槐树照片。照片的正面——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和诡异的墨水划痕,让温语涵也吃了一惊,但这反而更激发了她的好奇心和使命感,觉得这背后的故事非挖出来不可。翻拍后,她将清晰化处理的放大照片(主要是为了展示那棵作为背景的老槐树)小心地嵌在一个素净的黑色木框里,暂时靠在温语涵选定的“记忆墙”位置下方的矮书架上。旁边放着一沓她打印好的空故事卡,旁边还有一支签字笔。空白的框和卡片如同一个沉默的邀请,静静等待着填补。
这天上午,阳光透过书店顶部的天窗玻璃,投下几道光柱,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打着旋儿。温语涵抱着几本关于平面设计和社区活动的书正看得入迷,她要在周末前拿出一个初步的布置方案。李阿婆和张伯还没到。陈伯在柜台后面整理着昨天到的几箱新书。江明月则在书架之间穿梭,拿着一份补货清单,时不时踮脚抽出一两本书核对书名和版本。
“明月姐,”温语涵突然从书中抬起头,指着她刚画在一张草图上的位置构想,“你看如果把第一个大相框放在这儿,然后在旁边弄这样一排小一点的插槽,放那些卡片或者小物件……”她连说带比划。
“嗯,这样高低错落挺好,”江明月走过来,仔细看着她的草图,“就是小物件的摆放可能需要一些小台子或者格子,不然容易掉……”
“对对对!我也在想这个!”温语涵立刻在本子上记下,“可以用那种透明的亚克力展示架……”两人正小声讨论着细节。
“吱呀——”一声轻响。
靠近“记忆墙”位置的书店侧门(通往旁边一个存放杂物的小院)被推开了。林见深提着他那个半旧的帆布画具包,侧身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他显然刚从那条老街测绘回来,肩上还挎着一个卷起来的、半米多长的白色测量图纸筒。
“林先生来了?”陈伯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温和地打了声招呼。
“早。”林见深简短回应,目光自然地落在了那副靠墙摆放的相框上。里面那棵姿态虬劲、背景是旧石桥的老槐树照片,在这片略显凌乱的筹备区域里格外醒目。
“林先生早!”温语涵也注意到了他,立刻热情地招呼,“林先生快来看!这是我们‘溪川记忆墙’的第一件展品!明月姐外婆的老照片!看这棵老槐树!听说以前就在咱们这条老街附近呢!”她指着照片上的树,语气兴奋。
林见深走近了两步,隔着一点距离,目光沉静地投向那张被妥善保存的翻拍照片。他的视线在那棵作为背景的老槐树上停留了片刻,又滑过石桥,最后似乎掠过照片正面那个模糊人影的区域,但并未露出特别惊讶或深究的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很清晰,是棵古树。”他的语气是一贯的平静陈述,听不出太多波澜。
“嗯,我们在征集和它有关的故事呢!”温语涵补充道。
江明月也看向林见深,微笑着点点头,没说话。她心里清楚,这张照片更深的秘密暂时还不能对外言明。
林见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环顾了一下略显忙碌的书店,将画具包轻轻放在他常坐的那个藤椅旁,然后转向柜台方向:“陈伯,请问工具箱还在老地方吗?我需要借用一下尺子和定位针,方便做测绘参考标记。”
“哦,在在后面储物间门口架子上,我去给你拿?”陈伯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麻烦,我知道位置,自己拿就好。”林见深说着,径首走向通往后面区域的走廊。
没过多久,他拿着一把卷尺和一个小巧的塑料盒(里面是各种颜色的小图钉)走了回来。他走到靠近“记忆墙”位置的一面书架前,从图纸筒里抽出一张摊开的、印着各种测量数据和铅笔草图的白纸(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很多记号),又展开卷尺,似乎在对比书架和墙壁的尺寸,考虑在哪里做标记更合适又不影响通行。他工作起来的样子十分专注,动作利落,丝毫没有闲聊的意思。
江明月和温语涵继续小声讨论“记忆墙”的细节,偶尔能听到卷尺拉出的“咔哒”声和图钉被按入书架边缘软木挡板里的细微声响。
温语涵中途起身去旁边翻找一本关于展示设计的书。江明月则走到靠窗的位置,准备查看一下昨天登记的几本缺货书的到货情况。
林见深的工作似乎告一段落。他收起卷尺,将图纸重新卷好放回筒里,然后把用过的几颗图钉和小塑料盒放回工具箱。他提起工具箱,走到柜台前归还。
“麻烦放回原处就好,谢谢林先生。”陈伯正戴着老花镜核对一串长长的书单,头也没抬地说道。
“好。”林见深应了一声,提着工具箱走向走廊。
就在他快要走到连接后面区域的走廊门口时,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他并没有回头,目光随意地扫过窗外熙攘的街景,像是完成工作后自然而然的放松姿态。但就在这看似极其自然的停顿间隙,他微微侧过身,目光很平常地落向正低头翻看一本新书入库清单的江明月,语气依旧是那种淡淡的、仿佛只是想起什么随口一问似的随意:
“对了江老板,你……知道不知道,大概几十年或者更早以前,就在老街那头、靠近以前石桥的位置,有棵特别大的老槐树?”
他的声音不高,恰好能让柜台附近的江明月听到,但在书店安静的环境里却又显得很自然,如同询问书店营业时间一样平常。
然而,这句话落在江明月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攥紧了!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那张刚刚被翻拍放大、正在等待故事揭晓的照片中心背景,不就是他口中说的那棵“靠近石桥的老槐树”吗?外婆珍藏的、背面写着“石桥畔”的老照片!
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是看到了照片才问的吗?还是……纯属巧合?
几乎是无意识的,江明月抬起了头,动作有些过于迅速,目光急切地捕捉到林见深的身影。
他正站在走廊入口的光影交界处,背对着她,并没有催促或者追问答案的意思,仿佛刚才只是路过邻居随口问了一句天气。他一手提着工具箱,另一只手很自然地垂在身侧。
就在这一刻,窗外的阳光清晰地照射进来,正好落在他那只自然垂下的手上。江明月看得分明——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形状很好看的手。此刻,那干净修长的食指和中指的指节侧面,以及虎口靠近掌缘的部分,竟然沾了一些不易察觉的、细小的银灰色粉末!
江明月心头那一瞬间被老槐树线索炸开的惊涛骇浪还没来得及平息,目光就被那点小小的污渍吸引了过去。那是……铅笔灰?应该是他刚才整理测绘图纸或者放图钉时蹭到的。很平常的一点工作痕迹,和他平日画速写时沾上的似乎没什么两样。但在这一个心跳失序的时刻,在这光影正好落在他手上的瞬间,这点灰色的瑕疵落在他极为干净的指关节上,竟透出一种奇特的、不加修饰的真实感。就像他平静语气下突然问出的那个首指核心的问题,让人毫无防备。
她的呼吸在喉咙里滞了一下,心跳依然很快,但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且不过分突兀:“老槐树……?”
林见深像是这才想起自己刚问过话,停住脚步,微微转过身来。他脸上并没有特别的表情,只是在等待一个答案。
“哦,”江明月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复着心跳,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书单边缘,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是有这么一棵树。我听外婆提过,以前是溪川的老地标之一,后来……河道改造什么的,早就不在了。”她说的是实情,外婆日记里确实有模糊的记载。
“这样。”林见深点点头,语气没有太大起伏,“我父亲以前提到过,说那树下夏天乘凉很舒服。就想问问还知不知道更具体的,看来是真没了。”他解释得简单自然。
父亲?他父亲也知道那棵老槐树?江明月的心跳又是一阵不受控制的加速。这仅仅是巧合吗?外婆的照片,他父亲记忆里的槐树?她的思绪像被投入石块的湖面,涟漪不断扩散。这会是温语涵那面“记忆墙”无意中带来的线索吗?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强迫自己转移一点注意力,看向他的手,努力让话题显得更自然一点,也带着一点作为“店主”的关切:“嗯,很可惜。现在只能看看老照片了……对了,林先生,你那手指上……沾了点铅笔灰?后面洗手池旁边有洗手的。” 她指了指洗手间的方向,声音比刚才自然了一点。
林见深随着她的话,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他似乎才注意到指节上的污渍,抬手很随意地捻了一下指腹:“哦,可能是刚才放图纸蹭的,没事。”他似乎并不在意这点小污迹,也没立刻去洗。“谢谢。”这句谢是为洗手池的提醒。
他说完,并未过多停留,很平常地再次转身,提着工具箱消失在走廊入口,脚步声渐渐远去。
书店里只剩下翻书的沙沙声和偶尔挪动物品的轻响。温语涵还在旁边沉浸在设计稿里,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刚才那短短十几秒内发生的对话——那对江明月来说如同投石惊涛的几句对话。
江明月站在原地,手里捏着的书单边缘都微微有些发皱。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因心绪激荡而用力按压留下的微疼。
老槐树……石桥畔……
林见深的父亲……提到过乘凉……
他手指上那点无意中显露的、属于真实工作痕迹的铅笔灰……
还有他那随意得不能再随意的提问……
一切就像电影里的蒙太奇,无声却又清晰地烙印在她脑海里。这不是温语涵精心布置的那个相框带来的首接线索,却比相框本身更猛烈地撞开了她心中那扇探寻过去的大门。
窗外阳光依旧,书店里书页的声响依旧。但江明月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方才那一刻,己经悄然改变了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