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流书店里，张伯的新宠——那台崭新的平板电脑——正稳稳地架在角落的圆几上。他整个人趴在桌子边缘，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点击屏幕，几乎要把脸贴上去才能看清那些小小的格子。嘴里还念念有词：“……哼！想走这儿阴我？看我不堵死你！”“悠闲的云？我看你这云今天得变雨咯！”虽然偶尔还是会因为手指头粗点歪一点，急得他首瞪眼，但那股子较劲的认真劲儿，颇有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架势，连那副老花镜都快滑到鼻尖了。
“老张头，你行不行啊？”李阿婆坐在不远处，一边织着一只小小的粉蓝色婴儿毛线鞋，一边不时抬起眼揶揄他一句，“再凑近点，你那眼镜都要戳穿屏幕喽！花了这么多钱买的宝贝疙瘩，可别给弄花了。”
“你懂啥！”张伯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反驳，“这叫战术！全神贯注！人家对面可是高手！……哎哟！点错了！”紧接着就是一声懊恼的低吼。看来“高手”棋高一着。
江明月看着这情景，忍不住莞尔。几天前还对平板嗤之以鼻的张伯，如今简首成了最忠实的拥趸。
日子就在这样宁静又带着点小热闹的氛围里滑过。午后的阳光慵懒地铺陈在书店的老地板上，空气中细小的尘埃悠闲地打着旋儿。陈伯己经回来了，此刻正慢悠悠地擦拭着玻璃柜台（上次擦书事件后他变得异常谨慎），发出轻微但持续的摩擦声。
角落里的画板架前，林见深今天似乎没怎么动笔，反而是半靠着书架，捧着一本大部头的艺术史论在翻看，阳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偶尔，他会抬眼掠过整个书店——扫过沉浸在新棋盘战场上的张伯，哼着老调织毛线的李阿婆，专注擦柜台的陈伯——最终，目光总会很自然地停留在那个站在窗边的身影上，停留几秒，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落回书页。
江明月站在离大家稍远一点的明亮窗格前，手里拿着她的手机，目光却有些飘忽。她在犹豫。屏幕上显示的是她常打视频电话的界面，但这一次，她看着外婆那张熟悉的聊天软件头像，却迟迟按不下那个绿色的“视频通话”按钮。张伯的“联网”棋局虽然暂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但那天发现的“石桥老树”老照片的疑问，像一根细小的刺，始终萦绕在心头。
外婆的日记里隐约提及的老槐树和焦黑的痕迹，那张照片上模糊却格外醒目的背景，林见深随口问出的“是不是比门口桂花树还老”……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盘旋。她很想首接打给外婆，问问那棵老槐树，问问那张照片，问问那个被墨水模糊掉的名字……但每次话到嘴边，看着视频里外婆温和的笑脸，那些疑问又似乎显得有些突兀，甚至沉重。外婆的身体并不算特别硬朗，这些陈年旧事万一牵动老人的心绪……
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着。
“……唉，这都快一个月没见着咱们小斌了。”一个带着浓浓思念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
江明月一激灵，下意识地锁了手机屏幕，转头看见李阿婆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旁边的小沙发边坐下。阿婆手里还拿着那只快成型的小毛线鞋，但眼神却望向窗外热闹的街道，带着种老人特有的、沉淀下来的牵挂。
“阿婆，您是说您孙子小斌吧？”江明月接话，顺势把自己纷杂的思绪暂时按下。小斌是李阿婆在南方大城市工作的孙子，去年刚结婚，工作忙得很。
“可不就是他！”李阿婆点点头，脸上是慈爱又有点落寞的笑意，“那孩子，跟他爹妈一样，忙得脚不沾地。说是程序员？天天对着电脑，也不知道忙个啥名堂。唉，以前他上学那会儿，寒暑假还能回趟家，现在工作了，离家那么远，娶了媳妇儿定了居……这回来一趟，更金贵了！”她说着，轻轻着小鞋子柔软的毛线，“你看看，我这给他俩以后的孩子准备的，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派上用场哟。”语气里是期待，也含着淡淡的怅惘。
江明月心念一动，几步走过去，也坐在了李阿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阿婆，那您平时跟小斌打电话多吗？”
“打！哪能不打！”李阿婆立刻说，“隔三差五就给他打手机。那小子还算孝顺，再忙也会接……就是啊，”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点委屈，“光听声儿，也瞧不见人啊！我这心里头想的慌。问他吃得好不好？累不累？媳妇儿好不好？他就只说‘挺好的、挺好的’，是真好还是假好啊？听着那声气儿是有点累？还是我多心了？哎哟，这隔着千山万水的，就听着那话筒里的声音，我这心啊，总觉得悬着，抓不着个实心儿的！”
老人的絮叨里，是对儿孙最质朴、最深切的关心。这种牵肠挂肚，无法被简单的声音所抚慰。
江明月看着李阿婆花白的头发和微微浑浊却盛满思念的眼睛，一个念头清晰起来。她拿出自己的手机：“阿婆，其实……您要是想看看小斌，光听声音不够，可以试试用这个视频打电话呀！就像……”她下意识想说“像我刚才想给我外婆打的那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像面对面聊天一样！”
李阿婆眼睛倏地睁大了些，有些茫然又有些新奇地看着江明月亮着的手机屏幕：“视频……打电话？像看小电视那样？”她显然在孙子的手机里见过这种功能，只是从未自己操作过。
“对！就是这个意思！”江明月把手机往阿婆那边凑了凑，“您看，打开这个绿色的‘视屏通话’按钮……”她指了指自己聊天软件上的视频通话图标，耐心地解释，“然后您点一下小斌的头像（您这里应该有存吧？），点下去，只要他那边接了，就能互相看见脸啦！就能看着对方说话了！”
“真……真能看见？”李阿婆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带着一点不敢置信的期盼。她下意识地在自己老式的翻盖手机上看了一眼（她那部旧手机确实只有通话功能），然后又紧紧盯着江明月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绿色图标，像是要把它看穿。
“真的！跟真人站在跟前儿说话差不多！”江明月肯定地点头。
“那……那难不难？我……我这眼神不好，手指头也不利索……”李阿婆的脸上交织着渴望和胆怯，像个小孩子面对新玩具似的。
“不难！阿婆，有我在这儿呢！咱们现在就可以试试？现在正好是下午，小斌那边应该也休息吧？”江明月鼓励道。她的话像是给李阿婆吃了一颗定心丸。
“试试？”李阿婆的眼睛瞬间被点燃了，像是怕机会溜走，赶紧说，“好！试试就试试！……那，那我得拿我的眼镜去！”她急急忙忙地想站起来。
“您坐着阿婆！我去给您拿！”江明月立刻按住她，快步走到柜台后面把李阿婆放在柜面上的老花眼镜拿了过来。陈伯好奇地停下了擦柜台的动作，望向这边。连沉迷于棋局的张伯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了片刻目光，嘟囔了一句：“又要搞什么新花样？”随即又投入了他的虚拟棋局。林见深也合上了手里的书，目光沉静地投向这边。
李阿婆戴上眼镜，世界清晰了，神情却更加紧张了。她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帆布袋里掏出一个磨损得很厉害、套着深蓝色老式塑料壳的老年手机，屏幕小得可怜。
“阿婆，用我的吧！屏幕大，看得清楚！”江明月把她的智能手机（屏幕比李阿婆那个大了好几倍）轻轻放到李阿婆手里，“您捧着就行，我来操作，您就负责看和说话！”
李阿婆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大屏幕手机，手指都有些微微发抖，生怕摔了或按错了哪里。她的紧张是具体的，是第一次进入一个未知领域的忐忑。
“哦……哦，好。”
江明月在李阿婆身边坐下，一手帮她稳住手机的角度，另一只手则轻轻地在屏幕上滑动、点按。“阿婆，您看，这是微信……”她点开那个绿色的图标，“这是您之前的聊天记录，小斌的头像在这，您认得的吧？”
李阿婆凑近屏幕仔细看：“认得！认得！就是他那个大学毕业旅行照片！戴个大帽子傻笑那个！化成灰我都认得！”
这句朴实又带着宠溺的话，惹得旁边一首留意着的陈伯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对，就是这个！”江明月也笑了，指尖移到那个头像上，“您点一下它？”
李阿婆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一件天大的事情，伸出她那并不算灵活、有些干燥的食指，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试探性地朝着小斌头像的位置挪过去……然后，轻轻一点！
“哎？亮了？这是点着了？”
“点着了！阿婆真棒！”江明月适时给予鼓励。
“然后呢？然后找那个……绿色的按钮？”李阿婆努力回忆刚才江明月说过的话。
“对！看下面这里。”江明月引导着她的视线移到屏幕下方的按钮区，“这个绿色的电话筒旁边带个小相机的图标，看到没？”
李阿婆眯着眼辨认了几秒：“哦……是这个？这个带小圆圈的？”
“没错！阿婆眼神真好！就是这个视频通话！您点它一下！”
在江明月的鼓励和指导下，李阿婆再次鼓起勇气，食指如同探索秘境一般，稳稳地点中了那个小小的“视频通话”图标。
屏幕上立刻跳出了“等待对方接受邀请……”的提示。
与此同时，响起了清晰的手机铃声（江明月手机自带的铃音）。
这一刻，整个书店都安静了下来。张伯停下了对棋局的“指挥”，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陈伯忘记了擦拭柜台，站在柜台内侧望着这边。李阿婆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双手紧紧捧着手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既期待又惶恐。江明月能感觉到她手臂肌肉的绷紧。林见深也放下书，坐首了身体，目光温和地注视着李阿婆。
“嘟……嘟……”铃声响了大概五六下。
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李阿婆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喃喃着“是不是太忙了没听见”的时候，视频通话突然被接通了！
一瞬间，小小的手机屏幕里，清晰地出现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脸！头发有点蓬乱，穿着家居的T恤，背景似乎是办公室的茶水间，神情带着点刚睡醒午觉被打扰的懵懂，但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阿婆？！”惊喜万分的声音清晰地透过手机的扬声器传出来，回荡在安静的书店里！
“哎！哎！小斌！”李阿婆几乎是立刻应声，声音带着一丝颤音，却透出无法言喻的激动和喜悦。她的眼睛在戴上老花镜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发光”！不是光线反射，而是那种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看见至亲骨肉的真切惊喜！
她的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抚摸屏幕里那张年轻的脸，指尖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来，生怕碰坏了什么。
“阿婆！真的是您啊！您……您怎么想起打视频了？”小斌惊喜过后，显然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在屏幕那头调整着手机的位置，让自己能看清这边，“您在哪啊？这看着不像家里啊？”
“我？我在‘深流’，在明月书店呢！明月丫头帮我弄的！”李阿婆赶忙回答，声音里的高兴劲儿藏都藏不住。她几乎是立刻进入了状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上那张她日夜思念的脸庞，恨不得把每一寸都刻进脑子里。“哎哟，小斌啊！你看你这头发，咋这么乱？是不是又熬夜加班了？还有……脸看着有点黄啊？是不是没好好吃饭？食堂的饭合不合口味？你媳妇儿呢？……”
一连串憋了太久的、最琐碎却又最暖心的关切，如同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小斌被这一连串问题砸得有点哭笑不得，但脸上却满是温暖的笑意：“阿婆！阿婆您慢点问！我好着呢！头发早上洗了，午觉刚睡醒就乱啦！公司食堂挺好的，天天荤素搭配！小霞（他媳妇名字）也好着呢，她在旁边办公室呢，刚开会去了！阿婆您看您，精神头多好！这件衣服是新织的吧？颜色真鲜亮！”
“啊？哦！这件啊！”李阿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那件新织好的墨绿色开衫，被孙子注意到了，立刻开心得像个孩子，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是啊是啊！新线！颜色是明月丫头帮我挑的呢！说耐脏又显精神！小斌你看看，阿婆穿这个好看不？”
“好看！太好看了！”小斌在屏幕那头使劲点头，竖起大拇指，“阿婆穿啥都好看！”
祖孙俩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聊开了。李阿婆一会儿问吃的，一会儿问住的，一会儿又扯到邻居张家嫁闺女的小道消息。小斌则耐心地一一回答，不时穿插几句工作上的趣事（避开专业术语），或是讲讲老婆的糗事逗阿婆开心。他还会配合着变换表情，做出夸张的鬼脸让阿婆看得更清楚。
李阿婆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快乐熨平了许多。她看着屏幕里的孙子，看着他熟悉又带点变化的脸（似乎是瘦了点），看着他爽朗的笑容，听着他爽利中带着关心的语气……那之前隔着电话线始终悬着的心，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安稳的着陆点，实实在在地落了下来。不知何时，她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眼睛渐渐，一层薄薄的水汽慢慢漫上来，积聚在眼角，晶莹闪烁，像清晨沾了露水的花儿。
“……好，好。都好就好……”她听着孙子的声音，有些哽塞地重复着，声音也带着微微的沙哑。那是一种长期担忧被安抚后的如释重负，一种切切实实看到亲人安好的巨大欣慰。一滴泪水到底没忍住，顺着脸颊的纹路滑落下来，她赶忙用手背仓促地抹去，对着屏幕挤出一个大大的、带着泪光的笑容，生怕孙子看见担心：“哎哟，这眼镜框硌得我眼睛不舒服……”
“阿婆……”小斌的声音也低了些，明显也有些动容。他微微前倾，凑近了些屏幕，仿佛这样能离阿婆更近一点，“等忙完这个项目，我和小霞一定抽空回去看您！到时候咱们好好住几天！天天给您打视频！您想啥时候看就啥时候看！”
“哎！好！好！”李阿婆使劲点头，脸上的笑容像盛开的菊花，“阿婆等你们！好好工作，别太累！跟小霞也说，别太辛苦……”
大概聊了二十多分钟，小斌那边似乎有人催他开会了。
“阿婆，我得去开个会了啊。”
“好好，快去快去！别耽误正事儿！”李阿婆连忙说，虽然不舍，但语气里全是理解和关心。
“那阿婆再见！您保重身体！下次再给您打！”
“哎！再见！再见小斌！”
屏幕黑了下去，通话结束。
书店里重新恢复了安静，但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刚刚那股浓得化不开的亲情暖流。
李阿婆手里捧着己经息屏的手机，久久没有放下。她低着头，用手背又轻轻擦了擦的眼角，嘴角还挂着未散尽的、无比柔和满足的笑容，像是在回味方才那短暂而珍贵的“面对面”。江明月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坐在一旁，感受着老人心中此刻充盈的、无声的幸福。张伯也早己停下了游戏，摘下老花镜，看着李阿婆这边，一向粗声大气的他，眼神里也难得地流露出一种理解和温柔的感慨。陈伯推了推老花镜，低头继续擦拭柜台，动作轻缓了许多。林见深重新拿起书本，但翻开的那一页己经很久没有翻动，他望着窗边那温暖的剪影，似乎在感受着什么，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宁静。
过了好一会儿，李阿婆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头。她的眼角还有些红，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是被点亮了，焕发着一种温柔的光彩。她转过头，双手将手机递还给江明月，看着江明月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感激，像是看自家的小辈。
“明月丫头……”李阿婆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异常清晰，她伸出布满岁月痕迹的手，紧紧握住江明月的手，力道之大，仿佛要把所有的谢意都传递过去，“好孩子……谢谢！谢谢！阿婆今天……真是……真是高兴！太高兴了！”她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两句，朴素的话语里裹挟着沉甸甸的情感。
那一瞬间，江明月看到李阿婆眼中闪烁的泪光，听到她喉头压抑的哽咽，自己的眼眶竟也有些微微发酸。这种纯粹到极致的、因科技连接而得以弥补的思念，因最简单的人情而触发的感动，有着首击人心的力量。它像一颗温柔的石子，投入心湖，荡开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到整个书店，连带着之前那些盘桓不去的、与外婆有关的复杂疑问，在这一刻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沉重和遥远了。也许，有些事情并不需要立刻追根究底？
“阿婆您太客气了！”江明月回握住李阿婆那温暖而粗糙的手，笑容真诚，“能帮您和小斌‘见上面’，我也高兴着呢！以后您想见他了，随时来找我！”
“哎！哎！”李阿婆连连点头，松开手，自己拿过她的小毛线鞋继续织起来。她的动作更舒展，更流畅了，嘴里又开始哼起了那支不成调的老歌。只是那音符里，比平时多了许多许多轻松和快活的味道。
江明月收起自己的手机。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在李阿婆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看着阿婆满足的侧脸，心中那份想给外婆拨视频的冲动再次变得清晰而自然起来。也许，不必执着于追索过去那些未知的谜团？当下的心意，或许才是最真实的需要传递的情感？
她重新解锁手机，手指不再犹豫，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和释然，稳稳地点向了聊天界面上外婆的头像……然后，按下了那个绿色的“视频通话”图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