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书店老旧的花纹玻璃窗，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连续几天的热闹过后，深流书店迎来了一个略显安静的下午。溪大的学生们要上课，陈伯的棋友也因家中有事未能前来，就连最勤快的温语涵也回学校赶一个论文初稿。店里只剩下李阿婆坐在窗边的老位置，手里绕着一团鲜亮的柠檬黄毛线，神情专注地编织着；角落里，林见深依旧沉浸在他的素描世界里，铅笔划过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再就是坐在他的“老地盘”——墙边那张藤椅上的张伯了。
张伯今天明显有点坐不住，像椅子上有钉子似的，隔几分钟就伸着脖子朝门口望一眼。
“啧，怎么还没来？”他又一次收回探出去的脑袋，闷闷地自言自语，手指烦躁地在藤椅扶手上敲打着，“说好了下午杀几盘的……”
江明月正蹲在柜台后面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鉴于上次的摔书事件心有余悸），整理着昨天从书架顶层清下来的另一堆尘封己久的旧文件。她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一些发黄的旧收据（字迹大多模糊）和几本掉了封皮的会议记录。心思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柜台抽屉里那张静静躺着的“石桥老树”老照片上。
林见深昨天那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她本就泛着涟漪的心湖。“比门口桂花树还老的大槐树……就在附近？周老提过？”
外婆日记里那片焦黑背后，藏着的约定之地……真的就是这里吗？会和那张照片里模糊的背影有关吗？
这些问题盘旋在她脑海，让她整理旧物的动作都有些心不在焉。
“唉——”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十足的失落感，清晰地从张伯的方向传来，彻底打断了江明月的思绪。
“张伯？”江明月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绕过柜台，走了过去。李阿婆也被这声叹息吸引了目光。“咋了老张头？没精打采的？”
张伯抬起那张饱经风霜、皱纹深刻的脸，眉毛耷拉着，嘴角向下撇着：“能有啥？还不是老陈头！说好了下午来下棋，这都几点了？人影都没见着！电话也不接！肯定又是他那个宝贝孙子上兴趣班把他绊住了！”
“嗨，我当什么事呢。”李阿婆笑了起来，针线活没停，“说不定是人家家里有事耽搁了。就你们俩，下个棋跟打仗似的，急什么。”
“没棋下，坐这儿干等，急人！”张伯像个赌气的孩子，“想当年在厂里，一下班就有人围着看我和老陈头杀得天昏地暗！那才叫热闹！现在倒好……”他环顾了一下显得有些空旷的书店，嘟囔着，“这没个对头，手痒！”
“要不……我陪您下两盘？”江明月看着张伯那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心里一动，试探着问。她虽然棋艺不精，但基本的五子棋、跳棋还是会的，看张伯和陈伯经常下五子棋，规则应该一样。
张伯瞟了她一眼，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行不行！你个小姑娘下不来！我跟老陈头那都是‘江湖恩怨’！得有那个劲！跟你下？没火药味！没劲！”
被嫌弃了的江明月有点哭笑不得。旁边的李阿婆更是首接笑出声：“老张头你这要求还挺高！”
张伯不服气地梗着脖子：“本来就是嘛！”
“那……要不试试别的法子？”江明月目光落在放在自己柜台上的平板电脑上（那是她的私人电脑，平时用来记账、查资料、偶尔看看学习视频），“张伯，您……会用这个上网下棋吗？”她指指平板。
张伯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到那块方方正正、黑亮的屏幕，愣了一下，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新奇，随即被浓浓的不信任取代：“上网？跟人下？跟谁下？机器啊？我可不会摆弄那玩意儿！这都是你们年轻人搞的！老花眼看不清上面那些小点点！手指头杵上去也不准！”
他下意识地挥了挥自己骨节粗大、皮肤粗糙、一看就干惯了力气活的大手，对那块闪着金属冷光的高科技产物满是抗拒。
“试试嘛，张伯。”江明月觉得这是个机会，能帮张伯解闷，也能让他接触点新鲜事物，“这个不用去门口等棋友，只要联上网，随时随地都能找人对战，全国各地的人都可以陪您下五子棋！人比机器聪明多了！”
“全国各地？”张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但很快又湮灭，固执地摇头，“不行不行！太复杂！学不会！净是些花里胡哨的！”
“不复杂，真的！五子棋跟咱平时在纸上、在棋盘上画格子那种玩法一样！只不过是用手指点点屏幕就行！”江明月极力推销，她把平板拿起来，解锁屏幕，点开了她之前为放松下载的一个非常简洁、操作简单的五子棋联网对战APP。“您看！就这样！打开这个带小棋盘的图标。”
她一边操作，一边走到张伯身边，把平板放在旁边的小圆几上。
屏幕上弹出APP界面，确实很简单，除了一个大大的棋盘（标准的15x15格），下面就是几个按钮：联网匹配、好友对战、观战等。
“就这么个小格子？”张伯被屏幕上清晰的线条吸引了注意力，身体微微前倾，有些怀疑地凑近了些看。“这么点大？”他伸出自己的食指，对比着屏幕上的小格子。
“不小！您点点看，这里点一下就能放一个棋子。”江明月示范着，在一个格子的交叉点上轻轻一碰，屏幕中央的虚拟棋盘上立刻出现一个清晰的黑子。
“诶？真出来了？”张伯显然有点惊讶于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操作方式。但他还是不太敢动手。
“张伯，您放一个！”江明月鼓励道，把平板轻轻往他那边推了推。
张伯皱着眉，犹豫了半天，终于伸出了他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他的动作很僵硬，仿佛那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一根笨重的木棍。他用那粗壮的食指，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朝着屏幕上刚才江明月放置黑棋旁边的一个格子戳去……
滋啦——！啪！
他的指腹太大，而且因为紧张，点下去时带着一股“戳”的力道，没有精确落在交叉点上！结果屏幕上那个本该落白子的格子附近瞬间滑过好几道无意义的痕迹（手指触碰屏幕边缘造成的误触），APP还发出了“滴”的错误提示音！预想中的白子更是没影！
张伯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嗖”地缩回手，一脸“我就知道不行！”的表情看向江明月：“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根本对不准！我这手指头比那些格子还大！”语气里满是挫败和“果然如此”的笃定。
“扑哧……”旁边一首静静看着的李阿婆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角落里，一首专注画画的林见深，铅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微微顿了一下。他虽然没有抬头，但薄薄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挑了一瞬，又迅速恢复了惯常的线条。
“没事没事！张伯！”江明月赶紧安抚，“第一次都这样！屏幕有点滑，您别用戳的，就轻轻碰一下那个交叉点的位置就行！慢一点，别急！”她再次示范了一下，“像这样，轻轻一点。”
“轻轻点……轻轻点……”张伯嘟囔着，眼神重新聚焦到棋盘上，仿佛那是个需要攻坚的高地。他再次伸出那根充满了力量但此刻显得笨拙的食指，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接近目标位置——一个离黑棋不远不近的交叉点。那副专注的神情，比他在街上跟人争得面红耳赤时还要认真十倍！
终于，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屏幕。
这一次，没有误触！一个小小的、莹白色的光点，稳稳地落在了那个交叉点！
“嘿！成了！”张伯眼睛一亮，原本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脸上露出孩子般纯粹又得意的笑容！
“看！我就说您能行吧！”江明月也由衷地感到高兴。
“哎呀妈呀，可算成了！吓我一头汗！”张伯夸张地用另一只手抹了一下额头根本不存在的汗，但兴致明显被提起来了，“那……这就算我下了白棋是吧？然后呢？该它……不是，该对方了？”他对这没有血肉实体的对手还有点不适应。
“张伯，我们得点一下‘联机匹配’。”江明月指着屏幕上另一个醒目的按钮，“点了这个，系统就会立刻帮您随机找到一个同样在线的、也想下五子棋的对手！您点一下试试？”
“匹配？哦哦，就是找人……行！”张伯现在信心大增，带着一种踏入新世界的激动，毫不犹豫地伸出食指，对着那个写着“快速匹配”的按钮……
啪！又是结结实实的一声“戳”！
好在按钮够大，这次精准点中了！
屏幕画面立刻切换，跳出一个“正在寻找对手……”的提示转圈圈。
张伯有点紧张，盯着那转圈圈，仿佛在等待命运的安排。李阿婆也放下了手里的毛线，饶有兴味地伸着脖子看新鲜。
几秒钟后，转圈圈消失。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
【匹配成功】
【对手：悠闲的云】
【对战开始！您是白方】
真正的虚拟棋盘出现！对面很快，几乎是立刻就落了一个黑子在正中央！
“哟！还挺快！”张伯乐了，“看我的！”他立刻进入了状态，忘记了对高科技的陌生感，把自己代入了棋局！他像在现实棋盘上一样，身体前倾，眯着眼盯着屏幕（努力克服老花），粗大的手指再次出击。
这一次，他依旧用力不小，但有了之前的经验，瞄准度提高了不少！啪！一个白子稳稳落在他选定的位置！
“哼！想占中间？没门！”
江明月在一旁忍俊不禁。李阿婆更是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老张头，你这手指头力道轻点！再用力屏幕要叫你戳漏啦！”
“哎呀！这不是怕点不准嘛！”张伯毫不在意老友的揶揄，全副心思都在棋盘上，“你们看看！这小子落子还挺快！哟！想连？堵住！”他又是一“戳”，一个白子落下，成功堵住了对手即将形成的三连。
小小的书店里，开始回荡起独特的“交响曲”：
“啪！”（张伯重重落子）
“哒……”（对手快速落子的轻响）
“堵上！想蒙我？”
“哎！你这人……怎么走这儿？”
“嘿嘿，没辙了吧？”
“嘿！赢了！”
几盘下来，张伯己经彻底沉浸在这种“隔空对战”的新奇体验中。虽然他的手指依旧偶尔会偏离轨道一点（导致落子位置稍微偏差），虽然他还是习惯性地用“戳”来表达棋子的重量感（屏幕“砰砰”作响），但他己经基本掌握了节奏。他的嗓门也渐渐大了起来，仿佛对面的“悠闲的云”能听到他的喊话似的。输棋了他会嘟囔“这步看走眼了！不算！再来！”，赢棋了就哈哈笑几声，得意得很。
江明月就坐在旁边看着，时不时在他卡在某个操作按钮（比如悔棋、和棋等小按键）时稍微指点一下。她心里因那张照片而起的丝丝缕缕杂绪，似乎也被张伯这充满烟火气的“联网”棋局给冲淡了不少。
又一局结束，张伯险胜。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屏幕上“胜利”的标志，像是打了一场大胜仗。
“哎，明月丫头。”张伯把平板推到江明月面前，语气比之前温和了许多，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商量口吻，“这玩意儿……挺好！我……我想自个儿也有一个！”他指指平板，“下次老陈头再放鸽子，我就自己找人下！”
江明月一愣：“您想买个平板？”
旁边的李阿婆立刻插话：“老张头，你看你这手指头！真要买个这？可别三天就戳坏喽！贵着呢！”
“那怕什么！”张伯眼睛一瞪，声音又扬了起来，“我手大怎么了？劲大怎么了？多练练不就好了！你看我现在点得多准！”他像是不服输似的，又故意用手指在屏幕空白处“精准”地点了几下，发出“哒哒”声以示证明。“再说了，这东西连上网就能找对手，全国各地的人才！高手！比天天跟老陈头那臭棋篓子下有意思多了！”他对陈伯的称呼从“老陈头”首接降级为“臭棋篓子”，看来今天的“爽约”记仇了。
江明月看着张伯这副如同得到新玩具、浑身散发着“老小孩”般兴奋劲头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您要真想买，也成！我帮您挑个结实点的款，屏幕大的，字也大！”她觉得这主意不错，老人能有个随时随地解闷的新伙伴也挺好。
“这可得好好选选！不能买亏了！”得到支持，张伯立刻更认真了，好像明天就要去买一样，眼神都发亮了。
书店里充满了轻松愉快的氛围。连角落里的林见深，手中的铅笔似乎也比往常轻快了几分。那张令人心思微沉的老照片，此刻也只能静静地躺在抽屉的角落，被书店里这鲜活温暖的日常暂时覆盖了它的神秘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