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徒选拔的喧嚣与掌声如同温暖的潮水,冲刷过春深堂的每一个角落。小菊抱着崭新的围裙喜极而泣,周师傅那句“火候比学历重要”的宣言在年轻人心底种下希望的种子。衣角无声的缠绕淹没在欢庆里,如同某种心照不宣的暖流。然而,这份新生的喜悦之下,台风季那场恶意破坏留下的伤痕,依旧在角落里沉默地诉说着过往的暴戾。
秋日的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小院稀疏的葡萄藤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新晒茉莉干花的清冽香气,混合着泥土和木头的气息。小院一角,那排被台风季恶意砸毁的茉莉花架残骸,如同被折断的脊骨,歪斜地堆放着。断裂的木茬在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几根幸存的茉莉枝条无精打采地垂着,叶片蔫蔫的。
沈怀谦蹲在那一堆狼藉前。他换上了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脚边散落着锯子、刨子、凿子、砂纸和一捆新买的、散发着松木清香的木条。他正拿着一把锋利的凿子,小心翼翼地剔除一根粗壮横梁断裂处参差不齐的木茬和腐朽的部分。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
木屑随着他手腕的力道簌簌落下,在阳光下飞舞。他全神贯注,眉头微蹙,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阳光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下颌处新冒出的胡茬泛着青黑的光泽。
苏晏如端着一小碗刚熬好、还冒着温润热气的深褐色茶膏从操作间走出来。茶膏是用老陈皮、普洱熟茶加上几味寻常草药熬制的,是春深堂祖传的化瘀消肿方子,带着一股独特的陈香微苦气息。她一眼就看到了小院角落那个沉默修复的身影。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背上,也落在他脚边那堆触目惊心的残骸上。她脚步顿了顿,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是心疼那被毁坏的花架,也是心疼这个总是默默修补一切的男人。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将温热的茶膏碗轻轻放在旁边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墩上。沈怀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靠近,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微微侧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很快又落回手中的木梁上。
“歇会儿吧。”苏晏如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他的专注,“刚熬的茶膏,化瘀的。”她指了指石墩上的碗。
沈怀谦没应声,只是用凿子最后一下剔掉一小块顽固的木刺。他放下凿子,拿起旁边的砂纸,开始打磨那根横梁新露出的、相对平整的断口边缘。砂纸摩擦木头发出“沙沙”的声响。
苏晏如也没再催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沾满木屑的手灵活而有力地动作着。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空气里只有砂纸的摩擦声和远处隐约的市声。
突然!
沈怀谦打磨的动作猛地一顿!
砂纸下的木梁边缘,一根极其细小、却异常尖锐的、被新刨开的木刺!
毫无预兆地!
刺破了他左手拇指指腹的皮肤!
“嘶……”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砂纸声掩盖的抽气声从他喉咙里溢出。
他下意识地缩回手!
只见拇指指腹上,一个细小的红点迅速冒了出来!
鲜红的血珠如同的朱砂痣,瞬间凝聚、变大!
然后!
沿着指腹的纹路!
缓缓地!
无声地!
滑落下来!
滴在他脚边一块深色的木板上,洇开一小点深红!
苏晏如的心猛地一紧!几乎是同时,她一步上前,蹲下身,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她一把抓住了沈怀谦下意识想藏起来的手腕!
“别动!”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急切。
沈怀谦的手腕被她微凉却有力的手指攥住,身体微微一僵。他低头,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眉头紧蹙、一脸紧张的苏晏如。她的目光死死锁在他冒血的拇指上,那眼神,仿佛他受了天大的伤。
“没事。”他声音低沉,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想把手抽回来,“小口子,一会儿就好。”
“什么小口子!”苏晏如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攥着他手腕的力道更紧了些,另一只手飞快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干净的棉纱手帕(她习惯随身带着擦汗或应急)。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纱一角,极其轻柔地按掉那滴将落未落的血珠,露出指腹上那个清晰的、还在微微渗血的小红点。
血珠被擦掉,伤口更清晰地显露出来。确实不大,但木刺扎得深,边缘有些红肿。
苏晏如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松开攥着他手腕的手(沈怀谦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微红的指印),转而拿起石墩上那碗温热的茶膏。深褐色的膏体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和陈皮气息。她用指尖挑起一小块粘稠温热的茶膏,动作轻柔地、像对待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沈怀谦拇指指腹那个小小的伤口上。
微凉的膏体接触到破损的皮肤,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随即被温热的药力覆盖。她的指尖带着薄茧,指腹柔软,涂抹的动作极其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温热的膏体和微凉的指尖触感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带着药香的酥麻感,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一路蔓延到沈怀谦的心口。
他垂着眼,看着蹲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的苏晏如。她的发顶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颈侧。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睫毛,感受到她指尖传递过来的、小心翼翼的温柔力道。空气里弥漫着茶膏的陈香、木屑的清气和她身上淡淡的茉莉皂角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砂纸的“沙沙”声早己停止,小院里只剩下风吹过藤叶的细微声响,和她指尖在他伤口上涂抹药膏的、几乎微不可闻的摩擦声。
茶膏均匀地覆盖了伤口,形成一层薄薄的深褐色保护膜。苏晏如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但她没有立刻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层温热的药膏边缘轻轻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是否涂抹均匀。
就在这指尖的细微触感里。
苏晏如低着头,目光依旧落在他涂了药膏的拇指上,一个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更深层感慨的声音,如同叹息般,轻轻地从她唇间溢出:
“修这些木头架子……”
她的指尖还停留在他的指腹边缘,感受着药膏下的微热。
“……总比……”
她的声音顿了顿,指尖的也停了下来,仿佛在斟酌用词。
“……修那些被砸碎的人心……”
“……要容易得多吧?”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寂静的小院里。她指的是那些被恶意谣言中伤的日子,那些被无端指责的委屈,那些需要一点点重新拾起信任和温暖的艰难过程。比起修复有形的花架,修补那些无形的伤痕,显然要难上千百倍。
沈怀谦的身体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低垂的目光落在她依旧停留在自己指腹边缘的、微凉的指尖上,又缓缓抬起,落在她低垂的、带着淡淡忧思的侧脸上。
小院里很安静。
只有风吹藤叶的沙沙声。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
然后。
在苏晏如尚未反应过来之前!
沈怀谦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
那只沾着木屑、带着粗粝薄茧、却异常温热有力的大手!
毫无预兆地!
突然抬起!
动作快如闪电!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
一下子!
精准地!
覆盖在了——
苏晏如那只停留在他受伤指腹边缘的、微凉的左手手背上!
掌心滚烫的温度瞬间包裹了她微凉的手背肌肤!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稳固感!仿佛要将她指尖残留的那点药膏的温热和她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忧虑,都一并拢住!
苏晏如浑身一颤!愕然抬头!
猝不及防地撞进沈怀谦那双近在咫尺、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惯常的平静无波,而是清晰地翻涌着一种浓烈得化不开的情绪——有理解,有心疼,更有一种沉淀己久、此刻终于破土而出的炽热!
他没有说话。
只是用那只覆盖着她手背的大手!
带着她那只微凉的手!
连同她指尖下他涂着药膏的拇指!
一起!
极其缓慢地!
却无比坚定地!
拉向自己!
最终!
稳稳地!
紧紧地!
贴在了——
他自己左侧胸膛之上!
那剧烈跳动的、如同擂鼓般的心口位置!
咚!咚!咚!
强劲有力的心跳隔着薄薄的工装布料和她的掌心、手背,如同最原始也最震撼的鼓点,清晰地、沉重地传递过来!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蓬勃的生命力,撞击着她的掌心!
他的目光如同烙铁,紧紧锁住她瞬间睁大、写满震惊和慌乱的眼眸。
那低沉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首白的穿透力,清晰地响起在只有心跳声和风声的小院里:
“这儿……”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胸膛因为压抑着某种激烈情绪而微微起伏。
“……早被你……”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更深,仿佛要将她吸进去。
“……修好了。”
最后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若千钧,带着尘埃落定的笃定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交付。
掌心下,是他滚烫的心跳和坚实的胸膛。
手背上,是他覆盖着的、带着木屑粗粝却无比温热的手掌。
苏晏如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从被他紧贴的心口位置炸开!瞬间席卷西肢百骸!脸颊如同火烧!心跳彻底失序,几乎要与他掌心下那强劲的搏动同频共振!她试图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阳光透过藤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两人交叠的手掌和紧贴的胸膛位置,也照亮了沈怀谦脚边那堆正在被精心修复的茉莉花架残骸。断裂的木茬被削平,腐朽的部分被剔除,新的木条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松木清香,等待着被重新榫卯连接,支撑起新的生命。
小院里,只有风声,心跳声,和那碗放在石墩上、散发着温润药香的深褐色茶膏,在阳光下静静氤氲着陈年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