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和刘志远在沈怀谦那句石破天惊的“合伙人”宣言和苏晏如含羞带怒的沉默面前落荒而逃,那份精美的连锁店协议像片烫手的叶子被遗忘在八仙桌角落。风波过后,春深堂重归平静,但这份平静里却孕育着新的生机——老铺的血脉需要注入新鲜的活力。
深秋的阳光带着金子般的暖意,慷慨地洒满春深堂的店堂。空气里弥漫的不仅是点心的甜香,更多了一种跃动的、充满希望的喧嚣。店堂中央,那张宽大的八仙桌被擦得锃亮,上面整齐摆放着十几套统一的素白小瓷碟和配套的小木叉。桌子对面,则临时安放了几张椅子。
椅子里坐着五位特殊的“评委”:头发花白、喝茶必点“冷香凝露”的张老爷子;味觉刁钻、能尝出陈皮年份的李阿婆;以前国营厂食堂做面点的赵师傅;还有两位是这条老街上住了半辈子、见证了春深堂风雨的老街坊王伯和钱婶。他们或捧着保温杯,或摇着蒲扇,脸上带着一种既认真又慈祥的庄重感——今天,他们是春深堂新学徒选拔的“舌头”与“眼睛”。
桌子后面,靠近厨房入口的位置,紧张地站着八个年龄在十六到二十岁之间的年轻人。有穿着校服、眼神还带着点学生气的少年;有系着家里小吃摊围裙、手脚麻利的姑娘;甚至还有一位手指关节粗大、眼神里透着吃苦耐劳劲头的小伙子。他们是从街坊邻里甚至稍远点社区报名来的,背景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对春深堂点心的喜爱和对手工技艺的向往。阿伟和小陈则充当助手,穿梭忙碌。
厨房里,苏晏如、沈怀谦和周师傅都系着洁白的围裙。苏晏如和沈怀谦负责最后的指导和监督环节。周师傅被安置在操作间门口的一把特制的高脚椅上,既能看清流程,又不用太过劳累,浑浊的眼睛扫过外面紧张的年轻人,眼神锐利如昔。
“好了,静一静!”苏晏如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静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小小的喧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感谢各位街坊长辈抽空帮忙把关,更感谢这些年轻人愿意来试试春深堂的手艺。”她环视一周,目光平和,“规矩很简单:一人一份‘冷香凝露’的材料,按我昨天教的步骤,做出茶糕雏形。外形、手法、最后成品的香气口感,由长辈们盲品打分。材料不多,功夫在心。开始吧!”
随着她话音落下,紧张的气氛骤然拔高!八个年轻人立刻扑向分配给自己的工作台位。案板上早己备好等量的筛好的上等糯米粉、一小碗澄清的温水、一小碟鲜灵的茉莉花瓣、还有一小块做馅芯的红豆沙团。
“哎呀!我这水是不是加多了?”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看着自己盆里瞬间变得湿黏的粉团,急得快哭了。
“别慌!”操作间门口传来周师傅嘶哑但严厉的声音,“湿粉?兑干的进去!捻!手腕捻开!”
女生立刻抓起一把干粉撒进去,手忙脚乱地捻压。
“花瓣!花瓣按歪了!”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惊呼。
“歪了掰下来重按!小心点!粉胚嫩!”这次开口的是苏晏如,她正走到一个工作台前,低声指点。
沈怀谦则更像一个沉默的巡考官。他迈着长腿在几张工作台间缓缓踱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个人揉捏面团的手指力道、花瓣按下的深浅、收口的细节。他极少开口,但当他停在那个穿着校服的瘦高男生身后,仅仅发出一个低沉的“啧”声,那男生捏着收口的手指就猛地一僵,额头立刻冒汗,赶紧调整用力角度。
操作间里弥漫开新鲜糯米粉和水汽交融的清甜气息。时间在紧张的搓揉按压中流逝。阿伟和小陈穿梭着,将每个人做好的雏形茶糕小心翼翼地移到对应编号的小瓷碟里,送到厨房蒸汽腾腾的大灶上,那里早己备好统一火力的蒸笼。
二十分钟后,蒸笼掀开!浓郁的茉莉冷香混合着糕点的温润气息如同爆炸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店堂!惹得评委席上的张老爷子深深吸了口气,眯起眼:“香!就是这个地道的冷香!”
十碟蒸好的茶糕被蒙上白纱布(遮挡操作者信息),再次端到八仙桌上。每个碟子上只有编号。在苏晏如的示意下,阿伟才小心揭开了蒙布。
揭开的瞬间,评委们探身仔细看去。只见瓷碟里的茶糕雏形形态各异:有的,花瓣居中;有的略显扁塌,花偏一旁;还有的收口歪扭,漏了馅芯流出一小点深红。
“3号……这花形捏得挺精神。”张老爷子拿起小木叉,小心地叉起3号茶糕,先观察外形,凑近嗅了嗅,然后才轻轻咬下一小口,细细咀嚼,闭眼感受。“嗯……粉揉得有点急,筋膜没揉开,筋道差点。”
“7号这个!”李阿婆用叉子戳了戳7号糕,“外形规整,闻着也香……哎?”她咬了一口,眉头微皱,“这甜味咋这么……人工?不对路!”
老茶客们按照外形、香气、口感(包括冷香度、馅芯融合度、咀嚼感)仔细品评着,低声议论着,在本子上记下分数。年轻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评委的表情。
轮到其中一个小碟子(6号)时,情况有些特别。
“6号……”王伯叉起它,动作顿了顿。这个茶糕外形很普通,甚至有些瘦小,花瓣边缘在蒸制时微微被挤压得有点变形,看起来不太起眼。“瞧着一般……”他嘟囔一句,凑近闻了闻。
“嗯?”他的鼻子忽然耸动了几下,疑惑地又闻了闻。“这……这香气……”他不信邪般小心咬下一小口。
下一秒!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浑浊的眼球里闪过一丝光亮!
“香!真香啊!”王伯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都高了八度,“这茉莉味儿……咋像钻到糕里头了?不是飘着的,是揉在粉里的!带点……带点蜜糖甜似的,暖融融的!”他又赶紧再咬一小口,细细咂摸着,舍不得咽下去的样子。“馅也揉得透!甜里带点沙,一点不粘喉咙!好!这个好!”
其他评委也纷纷叉起6号茶糕品尝。
“是!这个冷香是活的!”
“馅芯像自己长在糕里似的!”
“吃着舒服!润到心里!”
评委席上响起一片低低的惊讶和赞叹声。原本外形平平无奇的6号茶糕,靠着那独特浓郁的、仿佛揉进骨髓的茉莉蜜香和细腻融合的口感,征服了所有老茶客的舌头。
所有茶糕品评完毕,评委们在苏晏如提供的纸条上写下自己认为最好的三个编号,投入票箱。阿伟当众唱票。
“3号,一票……”
“8号,一票……”
“6号……一票……”
“6号,一票!”
“6号,又一票!”
…
“6号,第五票!”
毫无悬念!6号茶糕以压倒性的票数获得首位!
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地投向操作间那边,等待6号制作者现身。连操作间门口一首板着脸的周师傅,浑浊的眼睛里也流露出一点好奇。
阿伟拿着投票结果条,看向操作间门口站着的八个紧张又期待的年轻人:“6号……是谁?”
短暂的沉默后。
一个身影有些怯生生地从最后面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小步。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个子不高,皮肤带着点常年在菜场风吹日晒的微黑红润,扎着两根松垮的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肥大的牛仔裤,脚上一双有点开胶的运动鞋。双手紧张地绞着沾着糯米粉的衣角,头垂得低低的,正是那个扎马尾辫、最初手忙脚乱把粉团和湿了的姑娘!菜市场卖豆腐家的女儿,小菊!
“是……是我。”她的声音很小,带着浓重的乡音和不敢置信的颤抖。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评委席上的钱婶一拍大腿:“哎!小菊!原来是你这丫头啊!我就说咋吃着有点你妈做的盐卤豆腐那股子朴实的香呢!”她嗓门大,带着由衷的欣喜。
苏晏如看着那个因为紧张和害羞而几乎要缩起来的、穿着旧鞋的女孩,眼神温和。她正要开口。
“嗡……”
轮椅移动的声音传来。
所有人转头看去。
只见操作间门口,周师傅竟然挣扎着,在阿伟和小陈惊慌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从那张高脚椅上撑起了身子!阿伟想给他推轮椅过来,被他粗暴地推开!他固执地、踉跄地、一步一顿地用尚能行动的左脚支撑,极其艰难地自己走向柜台方向!
他走到柜台后面,枯瘦的手指在挂围裙的木钩上摸索着。那里挂着一条崭新的、深藏青色的、印着“春深堂”三个白字的粗布围裙。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地注视下!
周师傅用那只枯瘦、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的左手!
用力地!
一把抓下那条崭新的深藏青色围裙!
然后!
他迈着依旧不稳的步子!
踉跄着!
一步步!
走到那个穿着旧T恤、绞着手指、依旧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的小菊面前!
周师傅喘着粗气,额角青筋微凸,因为用力稳住身形而布满汗珠,但那浑浊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胆怯却做出惊艳茶糕的姑娘!
在所有人或紧张或期待的目光中!
他没有说“恭喜”。
更没有提什么要求或测试。
他只是伸出左手!
将他紧攥在手里的那条崭新的、深藏青色的围裙!
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力量!
不由分说地!
猛地——
塞进了小菊那双还沾着米粉、不知所措的手里!
围裙厚实的布料重重落在掌心!
小菊被塞得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抱紧了围裙,这才茫然地、怯生生地抬起了头,撞进周师傅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里。
周师傅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女孩那双带着懵懂、吃苦、却似乎天然懂“香气”的眼睛,看着围裙上那三个代表春深堂根系的白色大字。
然后。
他那嘶哑、历经沧桑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金铁之音,重重地砸在寂静的店堂里:
“春深堂……”
他喘了口气,目光扫过所有屏息的年轻人,最终落回小菊抱着的围裙上。
“……不考文凭……”
他吐字艰难,却字字如锤!
“不看身家……”
“就认……”他的手指猛地指向小菊,又似乎指向所有人的心口,“……那股子……揉进骨头缝里的……”
“……真香!”
“火候……”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嘶吼的力量,说出那个被时间淬炼过千遍万遍的真理!
“——永远比学历重要!”
吼完,他像是用尽了力气,身体晃了晃,被快步冲上来的阿伟紧紧扶住胳膊!
短暂的死寂!
随即!
“哗——!!!”
雷鸣般的、混合着激动、敬佩、理解与感动的掌声如同山呼海啸般瞬间爆发!瞬间淹没了整个春深堂!拍红了巴掌!拍掉了拘谨!更是拍散了一个旧时代仅存的门槛偏见!
小菊彻底懵了!巨大的幸福和冲击让她呆立在原地,傻傻地抱着那条簇新的、温热的围裙,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面粉糊成一片。
就在这巨大的、欢腾的声浪中央。
苏晏如没有鼓掌。她站在那里,看着被掌声包围的周师傅、抱着围裙流泪的小菊、还有那些眼中重新燃起向往之光的年轻人,鼻尖酸涩,眼底却亮得惊人,嘴角绽开一个无比明媚、无比温暖的笑容。
在她身旁。
沈怀谦同样没有鼓掌。他微微侧着头,目光安静地落在她的笑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难得地清晰映着她此刻如同暖阳的模样,映着这份喧嚣中的暖意。
也许是无意的挪动?
又或是人群拥挤带来的推搡?
就在一个照相的街坊激动地按快门的刹那——
“咔嚓!”
闪光灯刺眼亮起!
照亮画面中心的瞬间!
没人注意到。
沈怀谦那沾着些许木屑的、宽松的深色工装外套垂落的衣摆。
与苏晏如围在腰间、被挤得微皱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一角。
在下方光线未明的阴影处。
无声地。
紧紧地。
缠绕在了一起。
像两株无意共生却早己根茎相连的植物,分享着同一寸土壤里的暖意。
淹没在潮水般的掌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