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徒们热烈如潮的掌声尚未完全散去,操作间里还弥漫着复健成功的激动与豆沙的甜香。周师傅掌心那枚歪歪扭扭的茶糕雏形如同希望的符号,而苏晏如那句“苦后才有甜”的回响更像一声温柔的号角。老巷的风雨洗冤余音犹在,茶堂重归的安宁里,另一场关乎根基去留的暗流却悄然涌动。
秋日的天高气爽,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棂,在春深堂店堂八仙桌光洁的漆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几盆新添的墨菊在柜台旁悄然绽放,深紫的花瓣带着拒霜的孤傲。空气里是新沏普洱的陈醇与刚蒸出炉的点心清甜交融的气息,却隐隐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苏晏如正用棉布仔细擦拭一套素白釉的旧茶具——那是爷爷留下的,釉色温润,被她擦得亮如镜面。手边的红泥小炉上,煨着一铜壶山泉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店门口传来汽车停靠的轻响,接着是关车门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
门被推开,风铃轻响。
“晏如啊。”一个带着点圆滑笑意的声音响起。
苏晏如擦杯子的手顿了一下,没有抬头,首到将那最后一个杯子的口沿彻底擦亮,才缓缓将目光移向门口。
门口站着两个人。
当先一位,身材微胖,穿着质地精良却略显花哨的夹克,脸上堆着近乎刻意的亲昵笑容,眼神里却透着生意场上的精光——正是许久未见的苏父,苏明远。他的变化不大,但眉宇间添了几分世故的疲倦。
落后半步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戴金丝眼镜,西装笔挺,拎着一个黑色的真皮公文包,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目光锐利地在春深堂古朴而略显陈旧的店堂环境上扫视,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
“爸。”苏晏如放下茶杯和棉布,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疏离的客气。“有事?”她的目光扫过那个陌生男人,“这位是?”
“哎哟,女儿你这开门做生意的,怎么也不问客人喝点什么?”苏明远打着哈哈,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在八仙桌旁坐下,又热情地招呼眼镜男,“刘总,来来来,坐坐坐!别客气,当自己家!这就是我女儿晏如,春深堂的当家人。晏如,这是‘沁园春连锁’的刘志远,刘总,‘沁园春’你知道吧?咱们市新起来的高端餐饮品牌,好多商场都能看到!发展势头猛得很!”
刘志远推了推金丝眼镜,得体地微笑点头:“苏小姐,久仰春深堂的招牌手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底蕴深厚啊。” 他的恭维流于表面,眼神更多地在打量桌椅的年份和角落摆放的旧茶罐。
苏晏如没接话,只是走到红泥炉前,拎起铜壶。滚烫的水汽氤氲而上。她没有再拿普洱或绿茶,而是从一个印着墨菊图案的瓷罐里,捻了一小撮干菊花瓣投入盖碗中。金黄的杭白菊,瓣儿细长。她执起铜壶,滚烫的水线高高冲入盖碗,菊花瓣瞬间在沸水中上下翻腾舒展,散发出略带苦辛的清冽香气。水斟七分满,盖上盖子闷香。动作流畅无声。
苏明远清了清嗓子,脸上堆着笑:“晏如啊,爸今天带刘总来,是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跟你商量!你看,咱家这春深堂,招牌多响亮!老手艺,金子招牌!可守着这么个老巷子,能有多少发展?累死累活也就混个温饱吧?”他一边说,一边留意着女儿的表情。苏晏如垂眸看着盖碗边缘升腾的微薄白汽,手指搭在温热的盖碗壁上,纹丝不动。
苏明远碰了个软钉子,笑容有点僵硬,给刘志远使了个眼色。刘志远会意,立刻从真皮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装帧精美、纸张挺括的文件,放在被擦得光亮的八仙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苏小姐,”刘志远的声音带着诱惑力,“苏老板说得对。老字号最宝贵的就是这块金字招牌。但时代变了,抱残守缺不是办法。我们‘沁园春连锁’非常看好春深堂的品牌价值和深厚底蕴。”他伸出保养得当的手指,点了点那份文件,“这是我们的诚意。我们计划引进先进的连锁管理模式,成熟的中央厨房供应、专业营销团队、统一品牌输出!您以春深堂的品牌和核心技术入股,占30%干股,后续扩张所有门店投入运营都不用您操心!您只需要负责技术把关,坐享分红!不出三年,让‘春深堂’开遍全省,成为真正的大品牌!这不比你窝在这里强百倍?苏老板和我商量了,觉得这是条金光大道!”
他语调激昂,脸上带着对美好未来的笃定笑容。
盖碗里的菊花茶闷好了。苏晏如这才有了动作。她端起盖碗,素白的手平稳异常,滤掉茶水注入公道杯中,再分入三个洁净的白釉小杯。金黄色的茶汤在白色的杯底澄澈透亮,舒展的菊花瓣沉在杯底,散发着清苦而悠长的气息。
苏晏如将第一杯茶,轻轻推到刘志远面前。第二杯,推到父亲苏明远面前。最后一杯,留在了自己面前。
她没有看那份金光闪闪的协议,目光扫过杯中沉浮舒展的菊花瓣,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父亲脸上,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响起:
“‘沁园春’……是好名字。”她顿了顿,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杯壁的温热,“菊花,秋霜打过,才开得最好,香里带着点苦味,却也筋骨硬朗。”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杯沿。“春深堂,”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上父亲和投资人,“就是棵茶树。长在青石缝里,根扎得深,一年年慢慢长着,不怕慢,就怕挪了地方,折了根须。它开不了您那种……满城遍野的花。但它只想待在这儿,做它自己的茶叶,暖它自己的街坊。”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杯菊花茶上,“连锁店……是好路。但春深堂的根,只在青石巷。这碗茶,也只会在这里沏。”她说完,轻轻将茶杯放下,杯底碰在漆面上,发出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一声。
苏明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那点强装的亲昵彻底消散,换上一种被忤逆的恼怒和被“不上道”女儿气到的失望。“苏晏如!”他声音拔高,“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人家刘总是多大的人物!能看上你这点家当是你的福气!连锁店是大势所趋!你窝在这小破巷子里能有什么出息?我辛辛苦苦给你铺路,你这是存心打我的脸是吧?你看看这协议!白纸黑字的30%干股!你守着这个破店,一年到头起早贪黑能落几个钱?没赔钱就算是本事……”
“谁说……没出息?”
一个低沉平稳、略带沙哑的声音,如同突兀插入琴弦的稳定音符,猝然打断了苏明远越说越激动的质问!
苏晏如心头一跳!
苏明远和刘志远同时愕然转头!
操作间通往店堂的门帘被掀开。
沈怀谦走了出来。
他似乎刚忙完什么,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手指上还沾着一点细微的、近乎透明的木屑。他神情平静,眼神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掠过脸色铁青的苏明远和一脸错愕的刘志远,目光最终落在苏晏如带着惊愕、又瞬间涌上暖意的脸上。
他什么都没解释。
也没有理会两位“贵客”。
只是极其自然地走到八仙桌旁。
目光扫了一眼桌上的三杯菊花茶。
然后。
无比自然地伸出那只沾着木屑的手。
拎起红泥炉上依旧温着的铜壶。
壶嘴氤氲着细微的水汽。
他稳稳地。
走到苏晏如身边。
倾下身。
将铜壶滚烫的壶嘴对准了她面前那杯菊花茶——那杯她还没喝、只是刚才放下的茶杯。
滚烫的水线带着轻微的啸音。
注入那己然温凉的金黄色茶汤中!
舒展沉底的菊花瓣被水流冲击得再次上下翻腾!
清苦的香气骤然混合了新水的清新,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
在滚烫水流注入杯中的哗啦轻响里,在翻腾的菊花瓣映衬下。
沈怀谦微微侧过头。
那张线条冷峻、沾着一点细微木屑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那低沉而清晰的嗓音。
如同水沸时炸开的小气泡。
极其自然、却又带着石破天惊般的分量。
清晰地落在了安静的店堂里:
“新合伙人?”
他的目光落在苏晏如瞬间睁大、写满震惊的眼眸上。
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玩笑般的戏谑。
又或者说……
是某种深不见底的笃定?
尾音微微上扬。
“——我算吗?”
“叮!”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那注满了新沸水的茶杯因为水满。
杯口泛起的茶泡破裂。
发出一声极其清脆的碎响!
如同某种心弦猝然断裂的共鸣!
就在这万籁俱寂、空气仿佛凝固的刹那!
苏晏如放在膝上的、因为激动和震惊而微微发抖的左手!
突然!
清晰地!
感觉到了——
一股温热、坚实、带着粗粝薄茧的触感!
极其轻微地!
如同无意间碰触到的花瓣边缘!
甚至没有任何压力!
仅仅是肌肤与肌肤最短暂瞬间的贴合!
极其短暂地!
轻轻地!
碰了一下——
她紧靠膝盖外侧的掌心边缘!
那触感转瞬即逝!
快得像错觉!
却又带着无比清晰的滚烫印记!
烙在苏晏如的皮肤上!
也烙进她的心底!
那只做完这一切的手——那只刚刚注入沸水、此刻正稳稳放回铜壶的手——依旧沾着不起眼的木屑,稳如磐石。
仿佛刚才桌下单凭毫厘距离感知并完成的那个微妙至极的“轻碰”,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偶然。
店堂里只剩下壶底水珠滴落炉灰的“滋”声,以及杯中菊花瓣重新沉入温热茶汤的宁静。苏明远和刘志远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工装、气质沉静却带着无声压迫感的陌生男人,再看看旁边苏晏如那张突然晕红到耳根、却低垂着眼睫、唇角抿起一个极力压抑却难掩微弯弧度的脸,桌上的那份烫金协议,瞬间冰冷僵硬,如同一个巨大的笑话。
沈怀谦拉开苏晏如旁边的椅子,随意地坐了下来,动作自然得像在自己家。他甚至没有看刘志远和那份协议,只是拿起苏晏如面前那杯被重新注入滚烫水而水汽氤氲的菊花茶,放到鼻尖前,很自然地嗅了嗅那股重新升腾的清冽香气,然后,又轻轻放回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