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那被紧贴心口的宣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晏如胸腔里漾开永不消散的波纹。断裂的茉莉花架旁,沾染着茶膏陈香与木屑清气的气息里,某种界限己被无声融化。秋意渐浓,老巷迎来真正的安宁,一份新的热闹也在酝酿。
阳光暖融融地穿过居委会老院子里的老槐树枝桠,洒下细碎的光斑。居委会不大的活动室里挤满了人,烟雾缭绕(来自几位老爷子的旱烟袋),人声鼎沸。长条木桌被推到中间,上面放着一张摊开的、写满了字的大红纸——青石巷首届“睦邻秋宴”的倡议书初稿。旁边一个用旧报纸擦得锃亮的巨大深褐色腌菜坛子(显然是张大妈刚贡献出来的,边角还粘着两片湿漉漉的咸菜叶子)蹲在桌子中央,权当“投票箱”。
“我看呐,‘香煎糯米藕夹’肯定得写上!”赵师傅拍着大腿,唾沫星子差点飞到对面人脸上,“这可是咱春深堂的招牌!寓意又好!藕是‘路路通’,糯米是‘团团圆圆’!”
“哎!香煎是好,但一百多号人呢!得炸多少油锅?忙得过来嘛?”钱婶皱着眉反驳,“我看多上点蒸笼的,‘八宝珍珠丸子’‘桂花白糖糕’,省火又软乎,老人家咬得动!”
“不成不成!全甜的齁得慌!”开小面馆的刘叔摇头晃脑,“好歹加道咸口的!肉沫烧麦!咱巷口李记那馅儿调得,啧啧……”他话音未落,李记面馆当家的老李就嘿嘿笑着拱了拱手,一脸得意。
“肉?肉多贵啊!”退休工资不高的马奶奶小声嘀咕,“菜场张家的腌雪菜炒个肉丝,也能下饭又省钱嘛……”
“依我看!周师傅那手‘冷香凝露’是绝活儿!”张老爷子敲着烟袋锅子,一锤定音,“必须要有!吃进嘴里那股子清凉带花香,比啥都润!就指着它解油解腻了!晏如,你说是不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坐在桌子另一端、正低头用铅笔快速记录大家意见的苏晏如。她今天穿着件鹅黄的薄毛衣,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鬓边,在暖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被张老爷子点名,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刚要说话。
“噗通!”
一声闷响。
旁边那个深褐色的腌菜坛子“投票箱”肚子被塞进了一个揉皱的小纸团——那是王伯刚写好的票,纸条上歪歪扭扭画着一个肉包子。
“咋塞?就塞这口子里?”王伯挠着头,指着腌菜坛子小小的坛口。
哄堂大笑。
“王老头!你那是塞纸不是塞包子!”
“坛口是喝酒的嘴,投票纸得从上面敞口扔!”
“哎呀!搞错了搞错了!那咋整?再换一个碗?”
七嘴八舌,笑声更大,活动室里热闹得像个刚开市的菜场。
苏晏如也不由得笑弯了眼,赶紧放下笔:“没事没事,王伯,这么塞也行!咱们就是图个热闹高兴!不拘着!有票都往这里塞!”她拍了拍腌菜坛子的胖肚子,发出咚咚的闷响。“塞满算数!”
气氛更加热络起来,写票的、讨论的、往那胖乎乎的坛子里塞票的(不拘泥坛口还是敞口了)。菜单单子上的名字越添越多,字迹各异,承载着不同的口味和期盼。
苏晏如看着手里越写越密的菜单草稿,眉头微微蹙起。清单很丰富,有蒸有点有煎有炒,可原料却令人头疼。巷子里的经费有限,光是各家各户象征性凑点,还要负担场地租用的零星费用。要想把这单子上的好菜都备齐,开销不小。
“晏如,”旁边的小学徒阿伟凑过来耳语,脸上带着忧色,“单子上要的干果蜜饯,光陈皮和杏仁这几样就不便宜……还有周师傅的冷香凝露,光茉莉干花就要不少……我怕……”
声音不大,但旁边的街坊都听到了点动静,热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大家互相看着,脸上也都有点为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光有热情,钱袋子不厚实也是白搭。
“咳咳……”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从门口传来。
众人转头。
只见陈医生端着个红泥小茶壶,另一只手里拿着几个半新不旧的茶杯,颤巍巍地站在门口,脸上是惯常的和气笑容:“这么热闹……老远就听见了……”
“陈老来了!快坐快坐!”钱婶赶紧让座。
陈医生摆摆手,没坐,目光扫过桌子上的菜单单子和那个塞着票的腌菜坛子,又看看苏晏如和众人脸上隐藏的愁绪,浑浊的眼睛里了然的笑意更深了些。
“都愁什么呢?张罗这么大个秋宴,开心事嘛!”他慢慢走过来,把那几个茶杯放到桌上,提起手里的红泥小茶壶。
壶嘴里缓缓流淌出深褐色的、带着浓郁药香气味的温烫茶汤,咕噜噜注入茶杯中,不多不少,刚好七分满。
那茶水颜色深沉,散发着强烈的陈皮混合着甘草、还有些说不出名字草根的辛涩气息。显然不是寻常茶叶。
“知道你们搞大场面,”陈医生放下茶壶,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点了点茶杯,声音带着笑意,“我家里的药茶包翻出来不少,反正也是快过季的陈货。烧几大壶,当个茶水备着?这东西……”
他端起一杯,自己先小啜了一口,被呛得又咳了两声,“咳咳……味道嘛……是怪了点……”
他抬起头,环视着满屋子的邻居,眼神里是历经世事的豁达和温和:
“陈年老药茶,治不了大病,更治不了‘心病’,”
他的目光在苏晏如微蹙的眉心和街坊们有些发愁的脸上轻轻扫过。
“……但,”他话锋一转,脸上皱纹舒展成和煦的笑,“烧滚了,热气腾腾地端上来……”
他指了指那杯深褐色的药茶,水汽氤氲。
“……咕咚一口下肚……”
他做了个夸张的吞咽动作。
“嘿!那股子热气……”
他把茶杯往桌子中央重重一放!
“——暖场!最带劲!”
“噗嗤……”张大妈第一个笑出声。
“哈哈哈!陈老说得对!药茶也是茶!够劲!”赵师傅一拍大腿。
“就是!茶水钱省了!还能解腻!”刘叔附和。
满堂的忧虑瞬间被陈医生这一番话冲散了大半!笑声再次充盈了整个活动室。是啊,街坊心意到了,气氛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重要!
苏晏如心头的沉重也轻了许多,她拿起笔,笑着在菜单单子最下面添加一行:“暖心药茶(陈医生珍藏)——免费,管够!”
她把单子又顺了一遍,起身活动了下发僵的脖子,看着大家热烈讨论的模样,笑容里充满了暖意:“好了!我先把这‘民意单子’拿回店里去琢磨琢磨!阿伟小陈,你们把坛子看好了!最后数票定菜!”
她抱着那叠写满了街坊心意和圈点的厚厚菜单,跟邻居们打了声招呼,挤出热闹的活动室。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来,驱散了室内的闷热,也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快步往春深堂的方向走。
推开春深堂的后门,操作间温暖熟悉的气息混合着点心的清甜扑面而来。周师傅正在角落的高脚椅上闭目养神,小菊系着崭新的深蓝色围裙,在小灶台前小心翼翼地搅着一小锅红豆沙,动作还很生涩但极其认真。锅里红豆翻滚,蒸汽缭绕。
苏晏如把菜单放在空置的大案板上,伸手去解自己身上那件薄毛衣的纽扣——刚才在活动室挤得有点燥热。解开两粒扣子,露出里面贴身穿的旧棉布衬衫。她正要拿起挂在墙角的围裙,手指刚搭上围裙的系带……
“……围裙系带,歪了。”
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苏晏如心尖微微一跳,下意识回头。
沈怀谦不知何时从后院进来了,正站在靠近门边的水槽旁洗手,手上沾了些新木料的粉末和泥土(显然在弄修补花架的收尾工作)。他洗完手,用旁边的布随意擦了擦,目光落在苏晏如后腰的位置,那里是围裙系带松松垮垮垂下的地方——刚才她急着进操作间,随手一系的结确实歪向了一边。
他放下擦手的布。
动作自然得就像拿起一把常用的锤子。
几步就走到了苏晏如身后。
没有询问。
更没有给她自己调整的机会。
伸出那双沾着些许湿气、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
极其自然地探向了她腰间垂落的、那两根粗布围裙系带!
指尖带着水汽的微凉。
轻轻碰到她后腰围裙系带的同时!
无可避免地!
也极其短暂地——
蹭过了她旧棉布衬衫轻薄布料下、那微微凹陷下去的——
腰窝!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触感!
如同蝴蝶翅膀边缘瞬间扫过最娇嫩的花瓣经络!
带着一点的凉意和粗粝布料的摩擦感!
一闪即逝!
快得几乎没有留痕!
苏晏如的身体如同通了微弱电流般,无法控制地轻轻一颤!一股细小的酥麻感瞬间从被触碰到的腰窝沿着脊柱向西肢蔓延开!她的呼吸瞬间屏住,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身后的沈怀谦却似乎毫无察觉,或者说,他所有的专注力都放在了那双迅速动作的手指上。他的动作很稳,很轻,指尖灵活地捻动着两根粗布系带。
左!
右!
交叉!
缠绕!
拉紧!
打结!
一气呵成!
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一个端端正正、结实漂亮的平结!
稳稳地落在了她腰后!
“好了。”
低沉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手替她扶正了案板上歪倒的调料瓶。
他收回手。
甚至没有等她回头道谢。
径首走到水槽边,又拿起刚才的布擦了擦手,仿佛刚才那蝴蝶点水般的瞬间触碰和令人心悸的指尖舞动,不过是完成了一项寻常的修理工作。
操作间里只有小锅里红豆沙翻滚的咕嘟声,水龙头滴水的轻响,和周师傅悠长的呼吸。空气中漂浮着豆沙的甜香和沈怀谦身上新木料的清气。
苏晏如站在原地,感受着腰间那重新被束紧的、整齐牢固的围裙系带,还有那如涟漪般尚未平复的腰窝的微痒。她悄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转身看向那个沉默走向后院门、只留下一个宽阔背影的男人。
小菊好奇的目光在她红透的耳根和沈怀谦的背影之间转了个来回,又飞快地低下头搅动红豆沙,嘴角却忍不住偷偷弯了起来。
苏晏如走到大案板前,将刚刚带回来那份写满街坊名字和热切愿望的菜单郑重地摊开在案板上。她拿起一支红色铅笔,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菜名:香煎糯米藕夹、八宝珍珠丸子、腌雪菜肉丝、李记鲜肉烧麦、还有周师傅的冷香凝露……最后停留在最下方那行红色字迹上:“暖心药茶(陈医生珍藏)——免费,管够”。
窗外,秋阳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