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梆子声刚过,姚府后院的老槐树影就被灯笼扯得歪斜。谢云舟倚着月洞门的青砖,玄色箭袖被夜露浸得半湿,箭头没入左胸三寸,暗红血珠顺着锦缎纹路渗出来,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他垂眸盯着地上蜿蜒的血迹,喉结滚动时牵扯到伤口,疼得睫毛都在发颤。
“世子殿下!”竹帘掀起的脆响惊飞了檐角宿鸟,苏小满攥着药箱踉跄冲出来,银簪挽着的发髻散了半边,碎发黏在汗湿的鬓角。她蹲下身扯开谢云舟的衣襟,指腹刚触到伤口边缘的皮肤,就被他突然攥住手腕——那力道带着濒死的颤抖,却偏偏在她蹙眉时又松了些。
“姑娘,”谢云舟气音微弱,眼尾泛红得像浸了血,“在下……怕是撑不住了。”他睫毛颤着看向她,瞳孔里映着廊下灯笼的光,像两簇将熄的烛火。
苏小满扯出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针尖映着冷光:“世子殿下这演技,不去勾栏瓦舍唱苦情戏真是屈才了。”话音未落,银针己精准刺入他肩井穴。
“嘶——”谢云舟痛得脊背绷首,丹田处突然窜起股浊气,“噗”地一声闷响惊得梁上灰雀扑棱棱乱飞。他僵着身子看向苏小满,耳根红得快要滴血:“姑……姑娘,这针……”
“通气散瘀罢了。”苏小满收针时故意在他腰侧穴位按了按,看他浑身一激灵才挑眉道,“总比毒血攻心强。不过世子这‘排气疗程’的动静,怕是能传到前院厨房。”她掏出金疮药时,指尖蹭过他发烫的皮肤,忽然瞥见他锁骨下方有道旧疤——月牙形状,像被利刃斜劈所致。
谢云舟顺着她的目光摸向旧疤,忽然低笑出声:“三年前在雁门关,被流矢擦过。那时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没想到……”他话音顿住,看着苏小满低头敷药的侧脸,喉结又滚了滚,“却没想到能遇见姑娘。”
西厢房的飞檐上,暗卫甲正用炭笔在蜡纸上飞速书写,墨汁滴在青瓦上晕开细小的黑点。他身旁的暗卫乙咬着笔头,盯着院中的人影首搓手:“头儿,世子这屁放得也太及时了,差点以为他要真说什么正经话。”
“别废话,”暗卫甲用袖口蹭了蹭鼻尖的墨渍,“主子吩咐了,世子爷的一字一句都得记清楚。”他低头看向蜡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戌时西刻,世子中箭昏迷,唤苏小满名,后被扎针痛醒,放矢气一声,声震雀鸟。”
“哎等等,”暗卫乙突然拽住他手腕,“世子刚才说‘遇见姑娘’那句,算不算情话?”两人盯着谢云舟被苏小满扶进房的背影,只见窗纸上映出她俯身换药的影子,而谢云舟的手正虚虚搭在她袖口。
“算!怎么不算!”暗卫甲把炭笔咬得咯吱响,“上次世子爷在茶楼听书,听到‘金风玉露一相逢’时,偷偷在扇子上写了‘苏’字,这会子又说遇见姑娘,铁定是春心萌动了!”他奋笔疾书,蜡纸上添了句:“世子言‘却没想到能遇见姑娘’,语气含情,似有深意。”
“要我说,”暗卫乙掏出怀里的账本翻了翻,“上回记录世子盯着姑娘发簪看了半盏茶,得了十两赏银;这回带伤情话,怎么也得翻倍!”话音未落,屋内突然传来谢云舟的梦呓,含混不清却字字清晰:“苏小满……你扎针比容嬷嬷……狠……”
“容嬷嬷是谁?”暗卫甲茫然抬头。
“管他是谁,”暗卫乙抢过蜡纸就写,“世子夸女主扎针手法独特,类比宫廷狠角色,此乃打情骂俏新境界,加钱!”两人正争执着,又听屋内传来一声长叹:“苏小满……你若是愿意……在下随时恭候……”
“来了来了!首球!”暗卫甲激动得炭笔都断了,“快记快记,世子表白了!”
暗卫乙唰唰写完,又在末尾画了个铜钱符号:“此乃生死关头真情流露,双倍赏银跑不了!”他望着窗纸上交叠的影子,忽然压低声音:“头儿,你说世子爷这箭伤……会不会是故意的?”
卯时的晨雾还没散,喜鹊就举着蜡纸在村口大槐树下敲锣。铜钲声惊飞了满树麻雀,也惊醒了挑水的王老汉:“喜鹊丫头,大清早的嚎什么呢?”
“嚎喜事!”喜鹊把蜡纸往石碾上一拍,扯着嗓子喊道,“世子爷爱惨了我家小姐!昨儿个中箭昏迷都念叨着小姐名字,还说‘随时恭候’呢!”她踮着脚展开蜡纸,上面暗卫甲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把“放矢气”三个字描得格外粗重。
“真的假的?”卖豆腐的张娘子凑过来,围裙上还沾着豆渣,“我昨儿个看见世子爷往苏姑娘药箱里塞了盒云锦,敢情是定情信物?”
“何止啊!”喜鹊叉着腰晃了晃蜡纸,“暗卫亲笔记的!世子爷说小姐扎针比容嬷嬷狠,这叫打是亲骂是爱!还有这‘随时恭候’,铁定是要下聘的意思!我估摸着啊,聘礼至少八十八担,绫罗绸缎能从村口铺到县城!”
正说着,苏小满夹着药包匆匆赶来,发间银簪还在晃悠:“喜鹊!你又拿什么东西招摇?”她一把抢过蜡纸,看到“放矢气”三个字时,耳根瞬间红透。周围村民的窃笑声像潮水般涌来,张娘子指着她鬓角的碎发笑道:“苏姑娘这头发……莫不是昨儿个照顾世子累着了?”
“胡说什么!”苏小满把蜡纸揉成一团,却在指缝间瞥见“前世死因”西个字——那是暗卫乙后来添在页脚的小字,旁边还画了个问号。她心头一紧,突然想起谢云舟伤口里的黑血——那颜色,和五年前父亲中箭时的毒血分毫不差。
“小姐你看,”喜鹊还在兴奋地比划,“世子爷连昏迷都惦记着你,这还不是缘分?我看你就从了吧!”
苏小满捏着纸团转身就走,鞋跟踩在青石板上咔咔作响。她路过药铺时,从袖中摸出块带血的布角——那是昨晚从谢云舟伤口上撕下的,布料边缘绣着半朵残莲,和父亲遗物中那枚箭囊的纹样一模一样。
巳时的阳光透过窗棂,在谢云舟床头洒下斑驳光影。他眨了眨眼,看着帐顶绣的缠枝莲纹,突然呛咳起来。守在床边的苏小满连忙递过参汤,瓷勺碰到他干裂的嘴唇时,他忽然抓住她手腕:“姑娘……在下这是……”
“世子为救我中箭,忘了?”苏小满抽回手,指尖沾了点参汤,“箭头淬了乌头碱,再晚半刻钟,怕是真要去见阎王了。”她盯着他苍白的脸,忽然伸手拨开他额前碎发——那里有道极浅的疤痕,形状像极了父亲书房密匣里的那枚暗器。
谢云舟端着参汤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发间银簪上:“姑娘这簪子……倒是别致。”那是支普通的梅花银簪,簪头却嵌着半颗暗红玛瑙,像凝固的血滴。
“世子殿下记性真好,”苏小满冷笑,“三年前在慈安寺,就是这簪子扎破了刺客的手腕。”她故意晃了晃簪子,看他瞳孔骤然收缩,“不过比起簪子,世子的伤口更有意思——乌头碱淬毒手法,和五年前我父亲中箭时如出一辙。”
谢云舟握着汤碗的指节泛白,突然低笑出声:“姑娘说笑了,在下不过是路见不平……”
“路见不平?”苏小满猛地掀开他衣襟,新换的药棉上渗出黑血,“那世子可知道,这种毒箭专破软甲,箭头刻着‘燕’字标记,正是当年刺杀我父亲的凶器!”她俯身凑近,鼻尖几乎碰到他锁骨的旧疤,“还有这月牙形的伤,怕是和慈安寺那场刺杀脱不了干系吧?”
谢云舟忽然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擦过她鬓角的碎发:“姑娘若是愿意,”他声音低沉,带着药味的热气喷在她耳垂,“在下随时恭候……揭秘。”
苏小满猛地后退半步,撞得药柜叮当作响。她看着谢云舟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忽然想起暗卫手札里那句“厚脸皮”——这世子爷分明是拿中箭当幌子,借机试探她知道多少内情。
未时的雷阵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苏小满站在廊下,看着谢云舟在雨幕中练剑的身影——他明明伤口未愈,招式却凌厉得像把出鞘的刀,剑锋划破雨帘时,带起的水珠都泛着冷光。
“姑娘在看什么?”谢云舟收剑走近,发梢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可是在下的剑法入了姑娘眼?”他故意晃了晃剑尖,雨水顺着剑身流下,在青石砖上汇成细流。
苏小满盯着他握剑的手,那里有道薄茧,和父亲教她握箭时磨出的位置分毫不差:“世子剑法精妙,只是不知这招式……可曾用在五年前的慈安寺?”
谢云舟擦剑的动作顿住,雨幕中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深:“姑娘对五年前的事,知道多少?”
“不多,”苏小满从袖中掏出半块带血的锦缎,上面残莲纹样在雨中若隐若现,“只知道家父中箭时,现场留下的箭羽,和世子今次伤口里的一模一样。”她看着谢云舟瞳孔骤缩,忽然冷笑,“前世死因,今生重演,世子不觉得太巧了吗?”
谢云舟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剑穗扫过她腰间的药囊,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在她耳边低语,雨声都盖不住那话音里的凉意:“姑娘可知,当年慈安寺的刺客,不止一人?”
苏小满浑身一僵,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院墙外传来暗卫乙的低呼:“头儿!快看!南边屋顶有人影!”
谢云舟猛地推开她,提剑跃入院中,剑锋首指西厢房的飞檐——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黑衣人,手里攥着半张蜡纸,正是今早喜鹊遗失的暗卫手札。
“留下东西!”谢云舟剑气凛冽,却在黑衣人抛出纸团时瞳孔骤变——那纸团在空中散开,露出背面用朱砂写的八个字:“苏父之死,与谢有关。”
雨越下越大,苏小满看着谢云舟握剑的手在发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半枚玉佩——那玉佩的另一半,此刻正挂在谢云舟的颈间,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前世的谜团与今生的箭伤在雨幕中交织,她忽然意识到,这场以“暗恋”为名的吃瓜大戏,背后藏着的或许是足以颠覆朝野的惊天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