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暖阁里浮着紫藤花香,姜雨薇倚在湘妃竹榻上,指尖捏着半卷素笺,墨香混着信末的龙脑香淡淡萦绕。这是今晨李夫人差人送来的帖子,说是邀她去府上吃茶,随帖还附了几页京中贵眷的往来书信——李夫人惯会做这些人情,知道她虽离了京城两年,却总有些旧日人脉牵在那里。
“夫人,李府的马车己在角门候着了。”青禾掀起湘妃帘,晨光落进她鬓边的银步摇上,碎成点点光斑。姜雨薇将信笺折好塞进袖中,起身时瞥见妆奁上那支萧景珩去年送的羊脂玉簪,簪头雕着并蒂莲,花瓣边缘还留着他亲手描的金粉,到底是怔了怔。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晃得窗纸上的竹影斑驳。姜雨薇望着车外飞絮,忽然想起李夫人信里提的张夫人。张夫人是她未出阁时的手帕交,嫁去西北督军府己有三年,如今信中说“父亲善战,镇守边疆无虞”,字里行间满是 proud。可她记得张夫人婚前最怕打雷,每次落雨都要缩在被子里发抖,如今却能在西北的风沙里写“将军百战穿金甲”,倒像是换了个人。
“雨薇妹妹可算来了,快些进来,这碧螺春新炒的,尝尝合不合胃口。”李夫人穿着石青缂丝褙子,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紫檀木桌上,发出清响。暖阁里早摆了西色茶点,杏仁酥堆成小山,旁边青瓷碟里盛着糖渍青梅,正是她爱吃的。
闲话几句家常后,李夫人果然翻出一摞信笺,指尖划过张夫人的字迹:“你瞧这张妹妹,从前柔柔弱弱的,如今跟着夫君在西北,倒把父亲的本事学了十成——她父亲张老将军你是知道的,当年在雁门关一战,可是连皇上都要亲笔写诏书褒奖的。”
姜雨薇捏着茶盏的指尖微顿。张老将军的善战她自然听说过,如今西北战事频起,萧景珩作为枢密院副使,近日总在家中对着地图皱眉。她忽然想起昨夜三更,他披着玄色大氅从书房回来,发间还沾着雪粒,握着她的手说“西北防线需得加固”,眼下听李夫人提起张老将军,倒像是一根线,忽然将那些零碎的片段串了起来。
“听说张夫人常给京中贵眷写信,”姜雨薇抿了口茶,看茶汤里浮着的茉莉花瓣打转,“前些日子我还收到她送的葡萄干,说是西北的特产,倒比京中铺子卖的甜些。”
李夫人忽然笑了,眼尾的细纹堆成温柔的弧:“你呀,到底是心善。不过这京中贵眷的书信往来,哪里真有多少真心——你且瞧着,但凡家里有儿郎在仕途上的,哪个不是变着法儿递消息?张夫人这信里提父亲战功,怕也是想着给夫君谋个前程呢。”
这话落得轻,却像一片雪掉进滚水里,无声地化了。姜雨薇想起刚嫁进萧府时,总见婆婆房里的妈妈们捧着帖子算人情,哪家夫人的娘家哥哥升了官,哪家小姐的夫婿调了职,连带着送的礼都要跟着变花样。那时她不懂,总觉得闺中情谊该是纯粹的,后来才知道,这后院的风,从来都是跟着前院的官旗动的。
从李府回来时,天边己泛起晚霞。青禾抱着信笺跟在身后,忽然轻声道:“夫人,方才在角门看见老爷的马车了,像是刚从枢密院回来。”姜雨薇脚步一顿,抬眼看见垂花门处立着道修长的身影,玄色衣摆被风吹起,腰间的玉带銙在暮色里泛着冷光——是萧景珩。
“怎么站在这儿?”她快走两步,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凉,“方才李夫人说起张老将军,说他在西北——”
“你觉得我在打张老将军的算盘?”萧景珩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晦涩。他低头看着她,眸中映着她微怔的神情,忽然笑了,却是自嘲的笑,“雨薇,你总以为我谋算人心,可有些事,不过是时局推着人走。”
夜里掌了灯,姜雨薇坐在妆台前卸簪子,镜中映着萧景珩在书桌前翻卷宗的身影。他指尖划过一张地图,忽然停在雁门关的位置,墨笔在旁边画了个圈:“张老将军确实善用骑兵,当年他用‘迂回包抄’之策破了匈奴铁骑,至今仍是兵书里的典例。”
她忽然想起李夫人说的“京中贵眷写信,不是为夫君子女前程,便是虚与委蛇”,可此刻看着萧景珩专注的模样,忽然觉得这话不全对。他谋算的从来不是个人前程,而是这天下的安稳——就像去年他坚持在江南推行新稻种,哪怕得罪了无数乡绅,也只是说“百姓能吃饱,比什么都强”。
“景珩,”她转身看着他,烛火在眼尾跳了跳,“张夫人信里说,西北的胡杨木长得极好,等入了秋,树叶黄得像金子。”
他抬眸看她,眼中的锐利渐渐柔化:“你想去西北?”
她摇头,起身走到他身边,指尖拂过地图上的褶皱:“不是我想去,是我忽然觉得,那些贵眷的书信里,未必全是算计。张夫人写父亲战功时,语气里是藏不住的骄傲——就像我说起你时,也会觉得……”她忽然顿住,耳尖渐渐发烫。
萧景珩忽然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我知道。”他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几分笑意,“前日王大人还说,他夫人在闺中聚会时,听你说起‘女子也能算账管铺子’,回家便要学你管庄子——你看,这京中贵眷的往来,倒也不全是为了前程。”
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得窗棂上的纱帘轻轻晃动。姜雨薇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忽然想起刚嫁过来时的自己,总觉得侯门深似海,人心难测。可如今才明白,这世上的算计与真心,从来不是分得清清楚楚的——就像张夫人的信里,既有对父亲战功的骄傲,也有对闺中好友的惦记;就像萧景珩的谋算里,既有家国天下,也有对她藏在细节里的温柔。
她指尖轻轻划过他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握笔握剑留下的痕迹,忽然轻声道:“明日给张夫人回封信吧,替我问问西北的风沙大不大,让她记得多备些润唇膏,别像从前似的,嘴唇总被吹裂。”
萧景珩低笑出声,指尖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好,不仅替你问,还要让军需处多送些蜀锦过去——西北苦寒,总不能委屈了你的手帕交。”
烛火摇曳中,案头的信笺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张夫人信里的最后一句:“京中旧友可安?西北虽远,却常念当年海棠花下,共饮梅子酒的时光。”姜雨薇看着那句话,忽然觉得那些隔着万水千山的书信,就像一根细细的线,串起了不同的人生,也串起了藏在算计之外的,那点真心实意。
夜渐深,萧景珩抱着卷宗靠在床头,看姜雨薇伏在案头写信。她握笔的姿势不算端正,却带着几分随性,写到高兴处,笔尖还会在纸上点两下——就像她这个人,永远带着股子跳出规矩的鲜活。他忽然想起李夫人说的“贵眷书信多为前程”,可在他眼里,这世间最珍贵的“算计”,不过是她在信里悄悄替他留意西北的战事,而他在朝堂上,默默护着她想护的人间烟火。
窗外的紫藤花又落了几片,沾在窗台上,像撒了把碎紫的星。姜雨薇写完信,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忽然转身朝他笑了笑:“景珩,你说张夫人收到信时,会不会觉得我啰嗦?”
他伸手将她拉到身边,指尖擦过她唇上的胭脂:“不会,她只会觉得,这京中还有人记着她爱喝梅子酒,怕她在西北的风沙里,忘了当年海棠花下的暖。”
这话落得轻,却像一颗糖,慢慢溶在夜色里。姜雨薇忽然明白,所谓贵眷往来,所谓人心谋算,终究抵不过这一点落在实处的惦记——就像她此刻握着的笔,写的是张夫人的父亲,想的却是萧景珩的西北防线;而萧景珩看着地图上的雁门关,算的是战事,念的却是她眼里的人间温柔。
烛花“啪”地爆了一声,照亮了案头两摞信笺:一摞是京中贵眷的寒暄,带着几分世故的暖;一摞是萧景珩的军报,染着边疆的霜。可在这暖阁里,在这对坐的时光里,所有的算计与谋虑,都化作了绕指的温柔——就像她忽然伸手替他拢了拢披风,而他低头在她额角落下一个吻,轻得像一片紫藤花瓣,却重得让整个春夜都暖了起来。
夜很长,长到可以写完一封给远方友人的信,长到可以将那些藏在心底的话,都融在笔墨里;夜也很短,短到才说了几句家常,窗外的星子便悄悄移了位置。姜雨薇靠在萧景珩肩上,看他对着地图指指点点,忽然觉得这世上最美好的“算盘”,从来不是算尽人心,而是算准了彼此的心意——就像她知道他此刻想的是如何借张老将军的经验加固防线,而他也知道,她此刻念的,是如何让远方的友人,在苦寒之地,也能收到来自京城的,带着紫藤花香的牵挂。
当第一缕晨光漫进窗棂时,姜雨薇看着案头封好的信笺,忽然笑了。原来这人间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贵眷的书信里,既有为夫君前程的筹谋,也有对旧日情谊的珍惜;萧景珩的谋算里,既有家国天下的担当,也有对她一人的偏爱。就像这春日的阳光,既能暖了紫藤花,也能照亮案头的军报,让所有的算计与真心,都在这光里,融成了最动人的人间烟火。
她提笔在信封上落下落款,“姜雨薇”三个字写得极轻,却带着几分笃定——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哪怕这世间多的是权衡利弊,她也始终相信,在那些看似复杂的往来里,总有一点真心,像埋在沙砾里的珍珠,等着懂的人,轻轻拾起,小心珍藏。
而萧景珩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忽然觉得,这天下的战事也好,京中的权谋也罢,终究比不过眼前人这一抹笑。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衣领,指尖划过她腕间的红绳——那是她去年在普陀寺求的,说是要替他保平安。原来最动人的“算计”,从来都是双向的牵挂:她在后方替他留意人情往来,他在前方替她护着岁月静好,就像这信笺里的风,吹过西北的胡杨,也吹过京城的紫藤,最终落在彼此的眼底,成了最温柔的光。
晨光渐亮,青禾在门外轻声唤着“夫人,该用早膳了”。姜雨薇起身时,看见萧景珩己将地图收进匣中,案头却多了个锦盒,打开来是串西域的琉璃手串,天青色的珠子上刻着缠枝莲,正是她喜欢的样子。
“方才让人从库房拿的,”他看着她眼里的惊喜,嘴角扬起笑,“西北的琉璃匠人手艺不错,说是用胡杨泪熬制的,结实耐用,适合你戴着写信——省得笔尖勾了袖子。”
她看着那串手串,忽然想起张夫人信里说的“父亲打仗时,母亲总在他盔甲里缝平安符”。原来这世间的情,无论是闺中姐妹的惦记,还是夫妻之间的相守,终究是藏在这些细碎的算计里——算着如何让对方过得更好,算着如何在这复杂的世道里,护着那一点难得的真心。
将手串戴在腕上,姜雨薇忽然觉得,这京中贵眷的书信往来,也好,萧景珩的朝堂谋算也罢,终究都是为了一个“安”字——让在乎的人安,让天下人安。就像此刻暖阁里的阳光,就像腕间温润的琉璃,就像对面人眼中的笑意,让所有的复杂,都在这一点真心面前,变得简单而温暖。
于是她拿起那封写给张夫人的信,指尖抚过封口的蜡印,忽然觉得这薄薄的信纸里,藏着的何止是几句家常,更是两个女子在不同的人生里,对彼此的牵挂,对真心的坚守。而萧景珩看着她的模样,忽然明白,他这辈子最成功的“算盘”,从来不是谋了多少战功,得了多少官衔,而是谋了她的真心,让这往后的岁月里,无论风雨多大,总有一盏灯,为他亮在暖阁里,总有一个人,带着紫藤花香的温柔,等他回家。
风又起了,吹得窗纸上的竹影簌簌作响。姜雨薇看着萧景珩披上朝服,看他腰间的玉佩在晨光里晃了晃——那是她亲手雕的,刻着“平安”二字。原来最好的算计,从来都是藏在细节里的温柔,是信笺里的一句叮嘱,是手串上的一朵莲花,是彼此眼底的那抹笑意,让这烟火人间,变得格外动人。
当晨钟在远处响起时,姜雨薇将信交给青禾,看着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处,忽然觉得心里满满的。原来这世间的故事,从来不是非此即彼的抉择,而是在算计与真心之间,找到那个最温暖的平衡点——就像她与萧景珩,就像张夫人与西北的风,就像这一封封带着墨香的信笺,在岁月里慢慢流淌,终将汇成一条河,流向那片开满真心的花海。
而此刻的暖阁里,紫藤花还在落,茶汤还在冒热气,案头的琉璃手串闪着光,就像这个春天里,所有藏在算计之外的真心,终将在时光里,绽放出最动人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