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注意到姜雨薇眼下的青黑时,正是小满带着虎娃来药摊讨薄荷糖的午后。她蹲在地上分拣晒干的黄芪,指尖在草纸上写方子时,笔锋竟有些发颤——自入夏以来,她便没睡过一个整觉,白日里守着药摊看诊,夜里还要给流民窟的产妇熬催生药,连青桃都偷偷跟他说:“姜姐姐昨夜又在油灯下缝了半宿的襁褓。”
“明日带你去月牙泉吧。”他趁学童们追着蝴蝶跑远,忽然蹲到她身边,指尖掠过她发间沾着的黄芪碎屑,“听说今年泉水格外清,还长了新的水草。”
姜雨薇抬头,看见他眼中映着自己的影子——鬓角的碎发被汗粘在脸上,青衫领口洗得发白,却还留着前日熬药时溅上的药渍。她刚要开口,却见小满举着空糖罐跑过来:“姜姐姐,虎娃把糖纸折成小船啦,说要放在月牙泉里,让它漂到天上给星星吃!”
话到嘴边又咽下。她看着小满蹦跳着跑开,忽然想起自己己有半年没出过墟市——上次见月牙泉,还是初到西北时,萧景珩带着她骑骆驼去的,那时她蹲在泉边洗手,月光落在水面上,像撒了把碎银。
次日寅时,天还未亮,萧景珩便牵了两匹矮脚马等在药摊前。姜雨薇抱着装着外伤药的牛皮袋出来,看见他腰间别着的长剑——剑穗上的药草纹穗子是青桃新换的,还缀着颗晒干的槐花瓣,“路上万一遇到风沙,把面纱系紧些,青桃说她留在书院看门,顺便教虎娃写‘泉’字。”
出了墟市,夜风带着沙砾打在面纱上,痒痒的。姜雨薇望着前方萧景珩的背影——他穿着她新补的藏青劲装,肩线比去年刚认识时宽了些,却仍透着股子清瘦。想起昨夜他偷偷往她药箱里塞的枣泥饼,包装纸上还画着歪扭的月牙泉,忽然觉得喉间发紧——自父亲去世后,再没人这样盯着她的衣食住行,像盯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
“还有五里路就到了。”萧景珩忽然勒住马,转身时,月光正落在他眉骨上,“听说今年泉边的沙枣花开了,你上次说要用沙枣花酿蜜……”
话音未落,前方沙丘后忽然窜出几道黑影。姜雨薇的马受惊前蹄扬起,她攥着缰绳的手被磨得发疼,却看见最前面的男人握着弯刀,头巾上缀着枚铜铃——是最近在西北流窜的马匪,上个月还抢过流民窟的粮食。
“护好药箱!”萧景珩的长剑出鞘,剑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马匪的弯刀砍过来时,他忽然侧身,用剑柄磕向对方手腕,却听见身后传来青桃的惊呼——不知何时跟来的小丫头摔在沙地上,脚踝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姜雨薇顾不上危险,翻身下马时膝盖磕在石砾上,却还是扑到青桃身边——丫头的裙摆被划破,脚踝己肿得老高,沾着沙砾的伤口渗着血。“别动,是崴到筋了。”她扯开腰间的药袋,指尖触到备好的三七粉,却听见萧景珩闷哼一声——马匪的弯刀划过他左肩,藏青劲装瞬间洇出深色的血渍。
“萧景珩!”她的声音发颤,却见他忽然甩袖,剑穗上的槐花瓣飞进马匪眼中,趁对方闭眼时,剑尖己抵住对方咽喉。剩下的马匪见状,吹了声口哨,转身消失在沙丘后——竟像是试探性的袭击,并非为了劫财。
“没事,皮外伤。”萧景珩收剑时,指尖擦过她颤抖的手腕,忽然看见她发间的木樨花掉了,头发散落在肩头,沾着沙砾与血渍,“先顾青桃,我……”
“坐下!”姜雨薇忽然抬高声音,从药袋里掏出金疮药,“伤口沾了沙砾,若不及时清理,迟早化脓。”她的指尖碰到他温热的皮肤,触感比想象中更烫——怕是方才打斗时动了内火。
青桃缩在一旁,看着姜雨薇用干净的粗布替萧景珩包扎,忽然想起昨夜在书院听见的话——萧郎君说“姜姐姐总把别人的伤放在前头,却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躯”。此刻见她跪坐在沙地上,头发乱得像团草,却仍仔细替萧景珩挑出伤口里的沙粒,忽然觉得,这西北的风沙再大,也吹不散两人眼中的光。
“是我不好,不该偷偷跟来。”青桃抽着鼻子,指尖捏着姜雨薇掉落的木樨花,“我就是想……想让姜姐姐看看月牙泉的沙枣花,你上次画的图,我都夹在《药笺》里了。”
姜雨薇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月牙泉——水面映着漫天星斗,泉边的沙枣花在夜风里轻轻晃动,像落了片粉色的云。她忽然想起萧景珩说的“带你去看看”,原来他早就注意到她的疲惫,就像她早就注意到他总在她熬药时,悄悄替她添上半块暖手的炭。
“咱们去泉边坐会儿吧。”她扶着青桃站起来,忽然发现萧景珩的靴子进了沙,脚趾头从磨破的鞋尖露出来——定是穿了太久,却舍不得换。想起自己上个月给他缝的新鞋,还躺在药摊的木箱里,忽然觉得鼻尖发酸。
月牙泉的水很凉,姜雨薇蹲下身,用陶碗舀了水,先替青桃洗了伤口,又调了三七粉敷上,最后才替萧景珩重新包扎——这次她特意在绷带里夹了片薄荷,既能消炎,又能让他闻到熟悉的香味。
“知道那些马匪为何突然退了么?”萧景珩忽然指着泉水中自己的倒影,肩头上的绷带白得刺眼,“方才打斗时,我看见领头的人腰间挂着枚银牌,上面刻着……”他顿了顿,指尖划过水面,惊起一圈涟漪,“刻着你父亲当年在医学院的徽章图案。”
姜雨薇的手忽然顿住。父亲的徽章——那是枚青铜柳叶,边缘刻着“悬壶”二字,她曾在现代的老照片里见过,后来随父亲的遗物一起失踪了。此刻听萧景珩说起,忽然想起昨夜梦里,父亲穿着白大褂对她说:“雨薇,医者的路,从来不是一个人走的。”
“或许……是父亲当年救过的人?”她望着泉水中的星斗,忽然觉得那些闪烁的光点,像极了父亲办公室里永不熄灭的夜灯,“西北太大了,可有些缘分,终究像这月牙泉的水,绕来绕去,总会汇到一起。”
青桃忽然指着泉边的沙枣花,眼睛亮晶晶的:“姜姐姐,咱们摘些花回去吧,给萧郎君泡沙枣花蜜,伤口好得快!”她不顾脚疼,蹦跳着过去,裙摆扫过沙地,惊起几只栖息的萤火虫,“你看,萤火虫也来看沙枣花啦!”
萧景珩看着姜雨薇在泉边摘花,月光落在她发间,把散落的碎发镀成金色——比起刚到西北时的利落短发,如今的头发己长及腰际,却总因忙碌而没时间梳理,像株长在风沙里的野薄荷,带着股子倔强的温柔。
“其实你不必硬撑。”他忽然开口,指尖触到她递来的沙枣花,花瓣上还凝着晨露,“我知道你记挂流民窟的产妇,记挂书院的学童,可你若累垮了,谁来教小满认新的药草?谁来给虎娃熬治积食的汤?”
姜雨薇抬头,看见他眼中倒映着千万颗星子,比任何时候都亮。她忽然想起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他替她守着药摊到深夜,帮她给学童们批改墨卷,甚至偷偷跟着流民去深山采她需要的珍稀药草。原来所谓“累”,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就像这月牙泉的水,若没有周围的沙丘守护,早就被风沙填平了。
“以后我累了,就告诉你。”她忽然笑了,把摘好的沙枣花塞进他怀里,花瓣蹭过他受伤的肩膀,却没让他皱眉,“就像你受伤了,也别瞒着我——咱们不是说好了,医书相长,彼此照应么?”
青桃抱着装满沙枣花的陶碗跑过来,碗沿还沾着泉水:“姜姐姐快看,星星落在碗里啦!”她把碗举到两人中间,水面映着三张沾着沙砾的脸——姜雨薇的头发乱蓬蓬的,萧景珩的绷带白得显眼,青桃的红头绳歪在耳后,却都笑着,像三个偷喝了蜜的孩子。
寅时将尽,三人骑着马往墟市走。姜雨薇靠在萧景珩身后,听着他胸前的心跳声,忽然觉得这趟被打劫的旅程,竟比任何一次“正经”出游都更踏实——原来最温暖的风景,从来不是月牙泉的星光,而是身边人哪怕狼狈,却依然护着你、想着你的心。
路过沙丘时,萧景珩忽然勒住马,指着东方的鱼肚白:“看,日出了。”
姜雨薇抬头,看见第一缕阳光落在月牙泉上,泉水瞬间镀上金边,沙枣花在晨光里轻轻颤动,像在跳一支迎接黎明的舞。她忽然想起青桃说的“星星落在碗里”,此刻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这世间最亮的星星,从来不在天上,而在人心里——是萧景珩替她挡刀时的坚定,是青桃哪怕脚崴了也要跟来的心意,是每个被她治过的病人、教过的学童,眼里映着的、对她的信赖。
“回去后,先睡个好觉吧。”萧景珩的声音混着晨风,轻轻落在她耳边,“青桃说她学会了熬薄荷粥,我去流民窟替你看诊,你只管放心睡——就当……是月牙泉的泉水,替你洗去这半年的累。”
姜雨薇笑了,指尖划过马鬃上沾着的沙枣花——花瓣上的晨露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却带着阳光的温度。她忽然懂得,所谓“劫”与“暖”,从来都是结伴而行的:就像刚才的马匪袭击,却让她发现萧景珩藏在心底的牵挂;就像青桃的脚崴,却让她们在月牙泉边,采到了最香的沙枣花。
而这一切,终将成为她药笺上的新笔记:“沙枣花,性温,可安神,可活血,其香入脾,其色入肝,若与薄荷同泡,可解心忧,可暖人心——正如身边人,哪怕历经风沙,仍愿为你留一盏灯,熬一碗汤,守一段路。”
晨风掀起她的面纱,露出沾着沙砾的额头——那里有块小小的擦伤,是刚才护着青桃时蹭的,却在晨光里,像缀着颗碎钻。萧景珩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这西北的风沙再大,也磨不碎她骨子里的温柔与坚韧,就像这月牙泉,哪怕被沙丘环绕,也依然守着一汪清泉,映着满天星斗。
当第一缕阳光完全照亮墟市时,姜雨薇看见小满站在书院门口,手里举着盏灯笼——灯笼上画着月牙泉和药摊,还有两个牵着手的小人儿。虎娃跑过来,手里攥着块干净的粗布:“姜姐姐,你的头发乱了,我帮你擦干净!”
她蹲下身,任由虎娃用粗布擦去脸上的沙砾,忽然觉得,这便是她想要的“暖”——不是逃避风沙的温室,而是哪怕身处荒芜,也有人与你并肩,有人为你牵挂,有人把你的疲惫看在眼里,把你的心愿记在心上。
萧景珩站在她身后,望着书院门楣上的“承文”二字——晨光里,那两个字忽然变得格外清晰,像两扇打开的门,一扇通向药香弥漫的人间,一扇通向墨香缭绕的天地。而他知道,无论哪扇门后,都有个叫姜雨薇的女子,带着药草与笔墨,在这西北的风沙里,写下属于他们的、最动人的“和鸣”。
此刻,月牙泉的风正吹向墟市,带着沙枣花的香,带着薄荷的凉,带着晨露的清,也带着三个人身上的、未散的烟火气。姜雨薇望着渐渐热闹起来的药摊,忽然觉得,哪怕前路还有无数个劫,只要身边有这样的人,便再也不怕——因为她终于懂得,最好的“治愈”,从来不止是药草的效力,更是人与人之间,那份互相照耀、彼此温暖的心意。
而这,才是这趟月牙泉之旅,最珍贵的收获——就像泉水中的星光,看似遥远,却早己落在了每个人的心里,成为了永远不会熄灭的、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