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雨薇是在替青桃换完药后倒下的。
戌时末刻,她刚把最后一剂安神汤灌进流民窟阿婆的嘴里,指尖忽然不受控地发颤,药碗“当啷”摔在泥地上,碎瓷片划破脚踝,却连疼都没觉出——眼前的景物像浸了水的宣纸,层层晕开,萧景珩喊她名字的声音,也变得遥远而模糊。
“受凉了?”萧景珩的手触到她额角时,惊得立刻收回——烫得像块烧红的铁,比前日马匪伤口发炎时的体温还要高。他看见她领口的青衫被冷汗浸透,发间还沾着未摘的沙枣花,花瓣边缘己发黑,像朵被霜打蔫的花。
“不过是……小风寒。”她想扯出药箱里的柴胡,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膝盖一软,跌进萧景珩怀里。指尖触到他肩头上的绷带——是她今早刚换的,此刻却被冷汗洇出浅黄的药渍,忽然想起他昨夜说“别硬撑”,心里忽然漫上股子委屈,像被风沙迷了眼,涩得发疼。
这一病,竟烧得昏天黑地。
梦里全是碎乱的片段。她看见现代医院的白大褂在走廊飘成一片云,消毒水的气味混着父亲常喝的薄荷茶清香;又看见西北的沙砾打在药幡上,萧景珩的长剑在月光下划出银弧,青桃举着糖纸小船在月牙泉边跑,裙摆扫过的沙地上,忽然长出了父亲办公室里的那盆绿萝。
“雨薇,该换药了。”恍惚间有人替她擦身,粗布毛巾带着淡淡药香,不是现代的酒精味,却让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用温毛巾替她擦手的温度,“烧了两日,该退了。”
她想睁眼,却看见无数个“父亲”的影子重叠——有时是穿白大褂的他,有时是穿青衫的萧景珩,有时竟变成了书院里的王夫子,捋着胡子念《药性赋》,“‘石膏大寒,能清胃火,发渴头痛,解肌立妥’……雨薇,你记不记得,这味药该配什么引?”
“配……粳米。”她喃喃开口,舌尖触到唇角的干裂,忽然有人喂来温汤,甜丝丝的,混着沙枣花的香,“父亲……您熬的沙枣花蜜?”
“是我。”萧景珩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沙哑,她费力睁开眼,看见他眼下青黑,胡茬冒了出来,藏青劲装皱得像团废纸,“喝了这碗柴胡汤,把汗发透,病就好了。”
汤勺触到嘴唇时,她忽然想起现代急诊室的夜班——那时她总靠薄荷糖提神,父亲会偷偷在她白大褂口袋里塞块黑巧克力,说“别饿坏了”。此刻萧景珩手里的汤勺边缘缺了口,是青桃不小心摔的,却比任何精致餐具都暖,因为勺柄上,还留着他握了许久的温度。
烧到第三日,梦愈发荒诞。她看见自己在现代实验室里调配药剂,试管里的液体却变成了西北的黄沙,导师忽然转身,竟戴着马匪的头巾,头巾上的青铜铃响个不停,像在喊“姜姐姐,虎娃的积食又犯了”;下一刻又回到古代,蹲在药摊前分拣药材,却发现每味药上都刻着现代药名,黄芪旁边写着“黄芪甲苷”,薄荷叶片上印着“挥发油成分”,连萧景珩递来的墨卷上,都画着她熟悉的化学分子式。
“雨薇,你看这味药。”梦里的父亲忽然出现,手里举着株带刺的植物,叶片边缘的锯齿像极了萧景珩的剑,“古人叫它‘蒺藜’,能平肝解郁,可你知道吗?它的皂苷成分……”
“父亲!”她想抓住他的手,却见他渐渐透明,化作无数光点,混着西北的风沙,落进她掌心里——是颗小小的星子,闪着薄荷般的清光。
不知何时,萧景珩己坐在床沿,替她捋开汗湿的额发。三天来,他寸步不离地守着,用她教的法子,把薄荷煮水擦身,用沙枣花熬粥喂她,甚至学着她的样子,在床头摆了盆绿萝——是青桃从流民窟捡的,说“看见绿叶子,姜姐姐的病就好得快”。
“知道你为何发烧么?”他忽然开口,指尖划过她掌心的茧子,比三天前薄了些,“王夫子说,你这是‘心热过炽,外邪入侵’——整日想着别人的病,却忘了自己的身子,比西北的沙枣树皮还糙。”
她想笑,却咳出几声——喉咙疼得像吞了沙砾,忽然想起现代医学里的“过度劳累导致免疫力下降”,原来古人说的“心热”,竟与现代的“亚健康”一个道理。目光扫过床头的药碗,碗底沉着几颗烤焦的红枣,是萧景珩特意加的,说“甜汤能让药不那么苦”,忽然觉得鼻子发酸——自父亲去世后,再没人这样笨拙却认真地照顾她。
“别硬撑了。”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比任何暖炉都熨帖,“青桃把流民窟的病人名册抄了三份,虎娃替你守着药摊,见人就说‘姜姐姐在睡大觉,病好了给大家发薄荷糖’……你看,没了你,这西北也乱不了。”
她摇头,指尖触到他袖口的补丁——是她上个月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此刻却被他小心护着,没沾到半点药渍。想起这半年来,他从不懂药草的“萧郎君”,变成了能分辨黄芪与党参、会熬驱寒汤的“萧大夫”,忽然觉得,自己从来不是一个人在硬撑,就像这床头的绿萝,看似柔弱,却在沙砾里扎下了根,靠的是萧景珩偷偷浇的水,青桃捡来的腐叶,还有学童们每天路过时,悄悄说的“姜姐姐快好起来”。
烧退的那晚,她终于睡了个安稳觉。梦里没有碎乱的片段,只有月牙泉的星光——萧景珩坐在泉边,替她摘沙枣花,青桃把糖纸小船放进水里,虎娃举着灯笼跑过来,灯笼上的“安”字被风吹得晃啊晃,忽然变成了父亲办公室的夜灯,暖融融的,照亮了西北的夜。
醒来时,窗外是寅时的梆子声。萧景珩趴在床沿睡着,头发乱得像团草,剑穗上的槐花瓣掉了,只剩根光秃秃的绳子。她忽然想起梦里父亲说的“医书同源”,此刻看着床头的《本草图经》与萧景珩没批完的墨卷,忽然懂了——原来古代与现代的界限,从来不是割裂的,就像她掌心里的星子光,既是父亲的传承,也是萧景珩的守护,更是这西北土地上,无数人给予她的、带着温度的牵挂。
“醒了?”萧景珩忽然抬头,眼里布满血丝,却在看见她睁眼时,笑了——像月牙泉的冰面裂开,露出底下的春水,“青桃熬了小米粥,加了你爱吃的沙枣蜜,我去端来。”
他起身时,她忽然看见他腰间别着个小布包——是她缝的药囊,里面装着薄荷、艾草,还有片晒干的木樨花,是她上次教他认的“安神药”。原来他把她的话,都悄悄记在了心里,就像她把他的伤,都认真地裹进了绷带里。
粥很烫,却甜得恰到好处。姜雨薇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忽然觉得这场病,竟像场洗礼——洗去了她对“硬撑”的执着,让她看清了那些藏在风沙里的温柔:是萧景珩守在床头时,替她赶跑的每只蚊子;是青桃把药汤温了三遍,怕烫着她;是学童们在她窗下轻声背诵《药性赋》,说“背书声能赶跑病魔”。
“以后我病了,你也会这样守着我么?”她忽然开口,指尖捏着药囊上的流苏——那是青桃用红头绳编的,此刻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萧景珩没说话,却从袖中掏出片晒干的薄荷——叶片边缘的锯齿有些残缺,却被小心地夹在宣纸里,“这是你上次教小满认的‘留兰香’,她说要留给你退烧用。”他忽然望向窗外,书院的铜铃响了,学童们的读书声隐约传来,“其实该谢谢你——让我知道,比起舞刀弄剑,守着个会发烧的大夫,更像在过日子。”
姜雨薇笑了,把薄荷夹进枕边的《诗经》里——“采采芣苢”的书页间,早己夹满了各种药草标本,此刻多了片带着萧景珩体温的薄荷,竟像给这古籍添了抹会呼吸的绿。她忽然想起父亲说的“医者先医己”,此刻终于懂得,所谓“医己”,从来不是治好身体的病,而是接纳自己的脆弱,让身边人走进来,共同承担这人间的苦与暖。
辰时初刻,青桃蹦跳着进来,手里攥着学童们凑的“退烧礼”——虎娃的糖纸、小满的槐花瓣、王夫子抄的《伤寒论》片段,还有张歪扭的画:姜雨薇躺在床上,萧景珩举着药碗,青桃抱着绿萝,旁边写着“姜姐姐快好,我们等你教认新的药草”。
“看,这是萧郎君画的沙枣花!”青桃指着画角的粉色小团,“他说沙枣花能安神,画下来贴在床头,你做梦都会甜甜的!”
姜雨薇望向萧景珩,他耳尖微微发红,转身去收拾药碗,却不小心碰倒了床头的绿萝——叶子抖了抖,沾着的晨露落在画纸上,把“安”字晕得更开了。她忽然觉得,这便是最好的“劫后余生”:没有惊心动魄的秘密,只有身边人笨拙的温柔,只有西北的风卷着药香与墨香,轻轻拂过窗台,把日子熬成了最甜的、带着沙枣花蜜的粥。
午后,她执意要去药摊坐会儿。萧景珩扶着她出门,路过书院时,学童们涌过来,把她围在中间——小满往她发间别了朵新摘的槐花,虎娃塞给她块烤胡饼,上面撒着细碎的薄荷末,连王夫子都拄着拐杖过来,递来卷新抄的《食疗本草》:“雨薇啊,以后别学那逞强的黄芪,该像甘草一样,懂得调和身子。”
药摊的竹匾里,晒着萧景珩新采的薄荷——叶片比她平时摘的小些,却洗得干干净净,连叶尖的露珠都留着。她忽然想起梦里的星子光,此刻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明白,那光从来不是虚幻的——是萧景珩替她挡下的每道风沙,是青桃为她留的每口热汤,是学童们为她背的每句药赋,更是这西北土地上,无数人与她之间,剪不清理还乱的、带着药香的牵挂。
酉时末刻,萧景珩坐在石凳上替她磨药,石磨“吱呀”声里,她忽然听见远处流民窟传来的笑声——是阿婆的孙子会喊“姜姐姐”了,是虎娃的积食好了,能跟着萧景珩学练剑了。阳光落在萧景珩的发梢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与她的影子叠在一起,在青石板上织成了片温暖的荫。
“知道我为何不怕累么?”她忽然开口,指尖划过石磨上的药粉——是薄荷混着沙枣花,“因为我知道,哪怕我倒下了,还有你,有青桃,有这些孩子,会替我守着药摊,守着书院,守着这西北的风。”
萧景珩没回头,却把磨好的药粉装进她常用的蓝白瓷瓶,瓶身上刻着她教他写的“安”字——笔画间藏着薄荷的纹路,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安稳,踏实,带着被人护在掌心的暖。
夜风掀起药幡,薄荷香混着沙枣花香,飘向流民窟方向。姜雨薇望着萧景珩磨药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世间最动人的“秘密”,从来不是古代与现代的交织,而是人与人之间,那份跨越时空的、对温暖的渴望与守护——就像她掌心里的星子光,无论落在现代的实验室,还是古代的药摊,终究会照亮人心,让每个疲惫的灵魂,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带着药香的归处。
此刻,石磨还在“吱呀”转动,学童们的读书声还在回荡,姜雨薇忽然懂得,所谓“劫”,从来不是终点,而是让她看清身边光的契机——就像这场高烧,让她明白,自己从来不是孤身一人,而那些藏在风沙里的温柔,终将汇聚成河,载着她,穿过所有的疲惫与迷茫,驶向永远有星光闪烁的、温暖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