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珩的指尖触到帕子边缘的暗纹,那是前日姜雨薇替他补衣时随手绣的竹节,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破绽。他默默将帕子塞进她掌心,触到她指尖比帕子更凉些——自上次在流民窟接生后,她便一首带着药箱往返驿站与村落,眼下眼睑微青,倒比初见时清减了不少。
“去歇会儿。”他的声音压得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分量。姜雨薇抬头望来,发间的木簪晃了晃,唇角却扬起笑:“等这锅药煎好,还有三个孩子等着敷金疮药。”话音未落,药罐里的水咕嘟冒泡,她转身去拿陶碗,裙摆扫过他靴边,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艾草香。
平静在第三日的晨雾里裂开细缝。萧景珩按例巡查驿站周边,晨光穿过断壁残垣,在废弃土屋的窗棂上镀了层薄金。他眯起眼——那扇本该钉着木板的窗,此刻竟透出细碎的光,像被揉碎的星子,在黎明前的暗夜里格外突兀。
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极轻,他屏息贴近土墙,指腹按在开裂的窗纸上。屋里传来窸窣的响动,混着孩童压抑的笑,紧接着是青桃的声音,细软却清晰:“看好了,这是‘人’字,一撇是左膀,一捺是右臂,缺了哪笔都站不稳当。”
土墙上的划痕刺啦作响,萧景珩透过缝隙望去,十几个孩子挤在褪了色的木板前,衣裳补丁摞着补丁,却都把麻绳装订的“书本”抱在怀里。青桃握着半根烧焦的树枝,在土墙上画下歪歪扭扭的撇捺,阳光从破瓦缝里漏进来,在她发梢落了点金粉。
推开门的瞬间,惊呼声像受惊的麻雀般炸开。孩子们钻到桌底,只露出沾着泥土的鞋尖,唯有青桃攥着树枝站在墙前,脊背挺得笔首,炭灰蹭在指尖,倒像是沾了抹墨色。“萧公子,”她仰头望着他,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是雨薇姑娘说,要教我们写自己的名字。”
风掀起门帘的刹那,姜雨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药箱在她臂弯里晃了晃,鬓边插着的粉花是今早路过野地时摘的,花瓣上还凝着晨露,衬得她脸色更白了些。她望着土墙上的“人”字,指尖轻轻划过粗糙的墙面,那些划痕深浅不一,却带着股子倔劲:“他们跟着父母逃荒,连‘张’‘李’都不认得。”她转身看向萧景珩,眼尾微微扬起,“乱世里求活是本事,可要是连字都没了,往后拿什么记这世道?”
萧景珩忽然想起昨天雨夜,姜雨薇蹲在漏雨的草棚里接生,怀里抱着新生的婴儿,衣裳上的血渍晕开,却笑得比檐角的灯笼还暖。此刻她眼底映着土屋里的晨光,比任何时候都亮堂,像把火,哪怕风再大,也扑不灭。
骚动来得猝不及防。驿站外传来推搡声,夹杂着流民的喝骂。萧景珩转身时,正见几个汉子押着个灰衣男子闯进来,那人怀里死死抱着个铁匣子,匣子边角磕在门框上,发出闷响。“躲在草垛里鬼鬼祟祟!”为首的流民抹了把汗,“非要往城外跑,指不定藏着什么祸事!”
灰衣男子被按在地上,匣子摔在青砖上,锁扣崩开的瞬间,泛黄的纸页西散飘落。萧景珩的剑穗在风里晃了晃,剑尖挑起一张纸,墨色的“安胎”二字跃入眼帘——那是极工整的小楷,边缘却有被火燎过的焦痕。
“别烧!”灰衣男子突然挣开,扑过去护住散落的医书,额头磕在砖缝里,渗出血来,“这是我师父一辈子的心血!圣女的人说这些是‘邪书’,要烧了祭天……”他抬起脸,眼角挂着泪,“里面还有治产后血崩的方子,救过三百多个妇人的命啊!”
姜雨薇蹲下身,指尖划过《产经要略》的封面,纸页间掉出张泛黄的便签,上面用朱笔写着:“益母草根三钱,煎服可化淤。”那字迹她认得,是流民窟里那个难产而亡的妇人留下的,临终前塞给她这本医书,说“留给有用的人”。
“萧公子,”她忽然抬头,指尖捏着医书的边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当年我娘被庸医耽误时,要是有本像样的医书……”话音未落便顿住,喉间滚过一声叹息,“这些不是邪物,是救命的钥匙。”
萧景珩的剑鞘磕在地面,发出清响。他见过太多次焚书——圣女教兴起后,但凡沾了“医术”“算学”的书,都被当作“惑众之物”烧毁。此刻地上的医书有的缺了角,有的被踩了泥印,却在姜雨薇手里被一本本拾起来,像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当夜,土屋里的油灯烧得噼啪响。姜雨薇坐在中央的木桌前,案头摆着新磨的墨汁,青桃带着几个识字的孩子在旁抄写,笔尖划过草纸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风声,织成张细密的网。萧景珩倚在门框上,腰间的玄铁腰牌还带着白日里缴获时的凉意——那是圣女教暗卫的腰牌,此刻却被他随手挂在腰带上,比不上案头姜雨薇偶尔抬头时的一眼。
“这味‘当归’,要记着是草字头,底下是‘当’字。”姜雨薇指着医书上的插图,给孩子们讲解,“就像人出门在外,终究要归回家乡,所以叫‘当归’。”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青桃握着笔在草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归”字,墨点溅在袖口,却笑得眉眼弯弯。
夜风卷着细沙拍在窗纸上,远处隐约传来驼铃声,那是商队路过戈壁的信号。姜雨薇望着烛火下晃动的人影,忽然想起今早见过的新生婴儿——红通通的小身子,攥着拳头哭,像在跟这乱世较劲。此刻桌上的医书副本渐渐摞高,土墙上的“人”字被孩子们描了又描,竟比初时工整了许多。
萧景珩看着她替孩子调整握笔的姿势,指尖擦去孩子脸上的墨渍,忽然想起她曾说过:“乱世里的人,就像落在泥里的星星,哪怕沾了灰,也该让别人知道,自己曾亮过。”他摸了摸腰间捕获的腰牌,指尖在“圣女”二字上顿住——比起那些高高在上的“神谕”,眼前这盏晃着微光的油灯,这满屋子歪歪扭扭的字迹,这被小心收在木匣里的医书,才是真正落在人间的光。
后半夜时,青桃抱着抄好的医书副本去歇息,土屋里只剩姜雨薇和萧景珩。她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发簪滑落在案头,萧景珩伸手替她拢了拢滑落的披风,指尖触到她发间的粉花——早己没了晨露,却还带着股子淡淡的香,像极了她总挂在嘴边的“火种”,虽小,却倔犟地燃着。
窗外的星子亮了些,戈壁的风裹着沙粒,却吹不进这方土屋。萧景珩望着墙上被孩子们反复描绘的“人”字,忽然觉得,这一撇一捺里,藏着比刀剑更坚韧的东西——是姜雨薇不顾安危教孩子识字的执着,是灰衣男子舍命护书的疯魔,是这乱世里,总有人愿为了“传承”二字,把自己活成一道光。
他摸出怀里的帕子,轻轻盖在她搭在桌上的手上。帕子上的竹节在烛光下泛着淡影,就像她总说的“火种”——只要有人护着,只要有人信着,这光,便不会灭。
油灯芯“啵”地跳了跳,映得窗纸上的人影轻轻晃动。远处的驼铃声渐远,却有更细碎的声音在土屋里响起——那是笔尖划过草纸的沙沙声,是医书翻页的窸窣声,是乱世里,生命与文明悄悄生长的声音。萧景珩望着怀里抱着医书打盹的姜雨薇,忽然笑了——刀光剑影他见得多了,却独独爱这一盏带着墨香的微光,暖得让人想放下佩剑,替它挡住所有风寒。
毕竟有些东西,比胜负更重要。比如这满墙的字,比如这满桌的书,比如那个在烛光里替孩子擦去墨渍的人。
而他萧景珩,愿做这微光的守夜人。哪怕前路刀山火海,只要身后的光还在,便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