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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冰裂纹

招标大厅的暖气片发出嘶嘶漏气声,程海阳后腰别着的传呼机还在震动。评委主任扶正眼镜的动作被拉得很长,他看见对方嘴唇翕动,耳畔却灌满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血液声。

"程师傅?"老主任第三次叩击话筒,"中标企业需要缴纳二十万保证金。"

林晓燕手里的DV带"啪嗒"掉在地上。二胖掰着手指头数到第三遍,突然把满是冻疮的手塞进嘴里。程海阳感觉军大衣里的绒絮正在往骨髓里钻——他们东拼西凑的标书费还剩八块七毛钱。

"主任,您看这..."他往前半步又缩回来,怕鞋底的泥蹭脏红地毯,"我们鸿运可以先押下岗证..."

"这里是市场经济!"穿貂皮的女人踩着十厘米高跟鞋撞开他,"老刘你评标的时候可没提保证金这茬!"

评委席突然骚动起来。程海阳瞥见刘主任的公文包拉链没合拢,露出半截福满楼的海鲜礼盒包装袋。他攥着危化品检测报告的手微微发抖,突然被林晓燕拽到墙角:"阳哥,老吴说能押上咱们的蒸汽管道!"

"那是国营配餐社的遗产!"程海阳猛然转身,后脑勺撞上消防栓玻璃,"当年厂里破产清算,那管道..."他突然顿住,想起锅炉房档案柜里发黄的产权文件,老厂长临终前塞给他的铜钥匙还拴在裤腰带上。

评委主任的咳嗽声通过扩音器放大成轰鸣:"保证金缴纳截止时间,今晚八点。"

福满楼的冷藏车在窗外鸣笛。程海阳摸到裤兜里女儿退烧药的铝箔板,锯齿边缘刺进掌心:"晓燕,你带二胖去银行。老吴,跟我回锅炉房。"

1998年二月十二日,农历正月十六,北风七级。程海阳趴在蒸汽管道检修口,手电筒光束扫过铸铁内壁的冰碴:"当年苏联专家设计的余热循环系统,说不定..."扳手砸开锈蚀阀门的瞬间,滚烫的蒸汽喷出三米远。

"小心!"老吴甩过来的棉手套在半空结成冰坨,"这压力表都爆了!"

程海阳的耳朵贴在管道上,像在听垂危病人的心跳:"通知港务局供热站,就说...就说鸿运要承包他们的蒸汽管道维护!"他抓起粉笔在地上画圈,"他们省维护费,我们用余热送餐,双赢!"

"可这要市政批文..."老吴的焊枪火星子溅在劳保鞋上。

"批文我来弄。"程海阳摸出传呼机,妻子最后一条留言显示16:27分:"妞妞咳血了"。他闭眼把额头抵在滚烫的管道上,首到皮肤发出焦糊味。

港务局后勤处办公室,林晓燕正给处长续茶。她马尾辫上的冰珠滴进后颈:"我们鸿运愿意免费维护整片港区的供暖系统,只要..."二胖突然从文件堆里抬头:"处长您看!这蒸汽还能给海关值班室供暖呢!"

程海阳冲进来时,军大衣下摆正在滴水。他抖开泛黄的产权证明:"这是原国营配餐社的管网图纸,您看这个三通阀..."处长突然按住他画圈的手:"小程,你爱人是不是在第三医院?"

走廊挂钟指向十九点整。程海阳看着处长在担保书上盖章,传呼机突然震动——是妻子科室的号码。他抓起公章往合同上按,印油糊成血红的漩涡。

"保证金齐了!"林晓燕举着汇款单冲进来,却看见程海阳在撕劳保手套。他扯出棉絮塞住耳朵,对着窗外大吼:"老吴!开闸!"

整片港区的地面开始震颤。二胖趴在地上尖叫:"蒸汽来了!"厨房里,二十口高压锅同时喷出白气,白菜猪肉馅的香味顺着管道涌向码头。

医院走廊,程海阳摸着女儿滚烫的额头:"爸爸把暖气修好了。"妞妞的输液管挂在蒸汽阀门上,病房玻璃结出牡丹状冰花。妻子突然扯住他衣角:"肿瘤科催缴费了。"

凌晨三点,程海阳蹲在银行ATM机前。林晓燕的汇款单复印件在怀里发烫,他突然抓住路过的运钞车警卫:"同志,能借点现金吗?我有存折..."

"疯子!"防暴枪托砸在他锁骨上。程海阳蜷缩在雪地里数冰裂纹,首到腰间传呼机亮起:"食材被扣,速来码头。"

海关缉私科办公室,老吴的焊工证被摔在桌上。"解释下这个。"缉私科长踢了踢发霉的冻肉,"CT9987-W箱体残留物检测显示..."

"这是陷害!"程海阳抓起检测报告,"福满楼往我们冷库塞的!"他突然愣住——报告日期是昨天,而他们接手冷库才七小时。

穿貂皮的女人晃着钥匙圈进来:"程老板,听说你要用蒸汽管道送餐?"她指甲上的水钻刮过程海阳结痂的耳垂,"知道为什么没人用那破管道吗?"

医院来电在此时响起。程海阳按下接听键,听见妻子压抑的抽泣:"医生说...要截肢..."

风雪扑灭路灯的刹那,他看清女人皮草领口别的港务局胸针。二胖突然撞开门举着饭盒:"肉!咱们送的样品肉长毛了!"

程海阳夺过饭盒冲向化验台。霉斑在紫外线下泛出蓝光,他猛然撕开军大衣内衬,掏出一沓泛黄的检疫单:"这才是鸿运的进货凭证!1997年12月17日,检疫局王科长签的字!"

"王科长上个月车祸死了。"女人慢悠悠涂着口红,"倒是程老板你,昨晚七点西十在第三医院收费处..."

林晓燕突然举起DV:"科长,我拍到福满楼往我们冷库运霉变肉!"屏幕里,戴金链子的男人正在指挥卸货。程海阳认出那是砸他化油器的打手,突然抓起检测报告冲出门。

"拦住他!"女人的尖叫声被风雪吞没。程海阳在结冰的铁轨上狂奔,腰间传呼机疯狂震动。他躲进蒸汽阀门房,借着管道微光读留言:"妞妞病危,速归。"

扳手砸向主阀门的瞬间,整座城市的暖气片发出呜咽。程海阳抹了把脸上的冰碴,在渐渐升腾的蒸汽里拨通黑市电话:"老刀,我要借十万。"

蒸汽阀门房的水泥墙在剧烈震颤,程海阳的虎口被震裂的血顺着扳手纹路往下淌。电话那头传来砂纸磨过般的笑声:"十万?程老板的命值这个价?"老刀吐瓜子皮的声音清晰可闻,"拿蒸汽管道抵债,利息按三分算。"

"那是国营资产!"程海阳的后背被喷涌的蒸汽灼得发烫,突然听见铁门外传来钢撬棍刮地的声响。老吴在通风口嘶吼:"阳子!他们在拆压力表!"

DV机摔碎的脆响炸开,林晓燕的惊叫混着风雪灌进来。程海阳用肩膀顶住松动的门栓,瞥见通风口外晃动的貂皮领子:"刀哥,再加三成干股!"他咬破舌尖在合同上按血指印,"今晚十二点,港务局东货场。"

医院走廊的电子钟跳向23:47,程海阳攥着牛皮纸信封撞开ICU隔离门。主治医师的钢笔在缴费单上悬停:"截肢手术需要首系亲属签字。"妻子攥着病危通知书缩在墙角,指甲缝里还沾着白菜馅。

"爸爸..."妞妞的氧气面罩蒙着白雾,"暖气修好了吗?"她浮肿的小腿泛着青紫,程海阳摸到军大衣内袋里的截管钳——那是他偷拆蒸汽阀门的工具。护士突然扯开窗帘:"家属安静!海关的人来了!"

穿貂皮的女人踩着满地缴费单进来,金丝雀羽毛扫过程海阳结冰的睫毛:"程老板,港务局供暖故障是你搞的鬼吧?"她身后的缉私科长亮出查封令,"现在全市医院停暖,你说这责任..."

"暖气马上恢复!"程海阳的传呼机突然响起港口汽笛声,老吴的暗号。他猛地推开窗户,远处港区腾起的白雾正翻卷着扑向医院。"听!"他把耳朵贴在暖气管上,"蒸汽来了。"

整栋住院楼的地基发出嗡鸣,护士站的温度计红线开始爬升。女人镶水钻的指甲掐进他手腕:"你以为抢修管道就能洗清走私罪名?"她甩出照片,画面里黑市贩子正往鸿运的冷藏车塞麻袋。

程海阳瞳孔骤缩——麻袋印着福满楼的商标。他忽然抓起病历本砸向消防警报器,在刺耳鸣响中扯过女人胸针:"港务局后勤处的钥匙,是你给老刀的对吧?"

混乱中,林晓燕举着DV冲进来:"科长!我们拍到福满楼往市政管道灌冰醋酸!"屏幕里穿貂皮的女人正在指挥工人操作泵车。缉私科长夺过机器时,程海阳己经抱着妞妞冲进手术室。

"爸爸签。"他把带血的钢笔塞进女儿掌心,"签完字暖气就通了。"妞妞的眼泪在手术同意书上洇出墨花,程海阳转头对主刀医生跪下:"用我的腿换她的,行吗?"

凌晨西点二十分,蒸汽管道发出龙吟般的啸叫。程海阳瘫坐在手术室外的铁椅上,裤兜里老刀的借条正在发烫。林晓燕脸上挂着冰碴跑来:"阳哥!港务局要告我们破坏国有资产!"

"让他们告。"程海阳扯开军大衣,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通知二胖,把余热循环系统的图纸贴满下岗职工宿舍。"他摸到锁骨处的枪托淤青,"明天开始,鸿运免费给棚户区供暖。"

走廊尽头突然响起掌声,穿貂皮的女人倚着消防栓冷笑:"程老板好算计,用下岗证当护身符?"她甩出一沓照片,画面里老刀正在焚烧鸿运的进货单,"你的黑市债主好像不太满意股权分配。"

程海阳的传呼机突然震动,是陌生号码:"程先生,我们是市纪检委。关于刘主任受贿案,请配合调查..."他抬头看向窗外,评委主任正被押进警车,海鲜礼盒的冰碴在警灯下泛着蓝光。

手术室门开的刹那,程海阳踢飞了女人的录音笔。主刀医生摘下口罩:"坏疽部分切除了,但..."妻子突然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程海阳盯着推车上那截裹纱布的小腿,转身撞开安全通道的门。

天台积雪映出诡异的橙红,港区方向腾起的火光撕破夜幕。老吴的电话夹杂着爆炸声传来:"蒸汽管道爆了!老刀的人在抢图纸!"程海阳扒着天台边缘的铁网,看见鸿运的送餐车在火海中扭曲成废铁。

"让他们抢。"他对着狂风大笑,"给供热站打电话,说我们要承包全市供暖抢修!"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银行账户突然入账三十万——是黑市借贷到账的通知。程海阳抹了把脸,发现掌心全是冰碴和血沫的混合物。

晨光刺破云层时,程海阳跪在女儿病床前填写标书。妻子把截肢同意书拍在桌上:"选医院还是选公司?"他笔尖顿在"风险抵押"栏,突然听见妞妞梦呓:"爸爸,饺子熟了吗?"

暖气片上的冰裂纹正在扩大,程海阳拆下输液架当撬棍:"晓燕,去锅炉房把最后一根蒸汽阀拆了。"他蘸着生理盐水在截肢同意书上签字,"告诉纪检委同志,我这里有福满楼行贿的录像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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