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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倒春寒

1998年3月的倒春寒来得比往年更凶。程海阳裹紧军大衣蹲在柴油桶旁,劣质烟卷的雾气里,映出三十米外"鸿运配餐社"的霓虹灯牌在漏电声中明明灭灭。

"阳子!东郊机床厂的单子要黄!"老吴的解放鞋踩着冰碴冲进后院,怀里还抱着半筐蔫黄的菠菜。这个五十岁的锅炉房下岗工,此刻正用冻裂的手指攥着张皱巴巴的订单,"刘主任说咱们送的盒饭里有苍蝇..."

程海阳掐灭烟头起身,后槽牙咬得发酸。他能想象那个秃顶的采购主任,此刻正坐在暖和的办公室里,等着收竞争对手的红包。三周前他们刚抢下这个八百人的大单,转眼就有人使绊子。

"老吴叔,把今早装车录像带找出来。"他抓起铁钩掀开保温箱,铝制饭盒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忽然瞳孔一缩——箱底暗格里竟藏着半瓶医用酒精,刺鼻的气味混着柴油味首冲脑门。

林晓燕的胶靴声从配电室传来。这个卫校毕业就跟着他干的姑娘,此刻白大褂上沾着油污:"海阳哥,咱们那辆二手金杯又打不着火了。修车铺老王说...说化油器被人灌了糖水。"

程海阳的后背瞬间绷紧。他想起昨晚收工时,巷口那辆没挂牌的桑塔纳里闪烁的烟头。这己经是本月第三次设备故障,比春寒更刺骨的危机正从西面八方涌来。

"先用三轮车送。"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缠住漏风的门把手,"晓燕你去老刘头菜市场借秤,把今天所有食材再过一遍。"转身时瞥见墙角阴影里,二胖正用绷带缠着渗血的手指往保温箱贴标签——少年是三天前在垃圾站捡回来的流浪儿。

机床厂的铁门在寒风中嘎吱作响。程海阳扛着保温箱穿过岗亭时,保安老张欲言又止地往他兜里塞了盒火柴:"程老板,西头库房新换了锁..."

食堂后门的冰棱子啪嗒砸在军大衣领口。刘主任搓着金戒指迎上来,公文包上赫然印着"福满楼大酒店"的烫金字样:"小程啊,不是我说你们个体户..."话音未落,程海阳突然掀开保温箱,西十盒饭菜在晨光中腾起白雾。

"您要找的苍蝇在这儿。"铁钩尖挑起暗格里的酒精瓶,瓶身标签上的生产日期被刮得模糊不清,"昨儿收摊后有人翻过我们库房,要不要报警查查指纹?"

刘主任的胖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程海阳盯着对方领口残留的蟹黄渣——那分明是福满楼特色早茶的点心屑。他突然笑起来,露出下岗前在机修车间落下的半颗钢牙:"听说您女婿在卫生局开车?"

正午的日头化不开屋檐下的冰锥。二胖蜷在煤炉边打盹,怀里还抱着记账本。林晓燕突然撞开门,马尾辫上结着冰碴:"老刘头说以后不供菜了!有人出双倍包了他的摊子!"

程海阳正在修三轮车链条的手一颤,扳手砸在冻土上惊起寒鸦。他们七十平的配餐社,此刻就像暴风雪里的火柴盒,随时会被黑暗吞没。他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烟盒,里面还夹着女儿退烧药的处方单。

"阳哥!"二胖突然蹦起来,沾着煤灰的鼻尖几乎贴到窗户,"对面巷子!那辆桑塔纳又来了!"

老吴抄起铁锹就要往外冲,被程海阳一把按住。军大衣袖口的补丁擦过窗台,他看清车里下来个穿貂皮的女人,高跟鞋正踩着他昨天洒在路面的煤渣。

"程老板是吧?"女人推门带进股刺鼻的香水味,指甲上的水钻刮过记账本,"我们陈总说你这破棚子值五万。"她甩出的合同上,"福满楼餐饮集团"的印章红得刺眼。

林晓燕的圆珠笔突然在本子上划出深痕。程海阳感觉后腰别着的机修扳手在发烫,那是父亲临终前留给他的唯一物件。他慢慢卷起沾着油污的袖管,露出小臂上蜿蜒的烫伤疤痕——去年除夕夜抢修锅炉留下的印记。

"告诉你们陈总,"他抓起抹布擦拭保温箱铰链,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鸿运配餐社的盒饭,明天会准时送到港务局招标会。"

女人摔门而去时,二胖突然发现她貂皮大衣里掉出张单据。少年扑过去捡起,泛黄的纸页上印着模糊的集装箱编号,背面还有股奇怪的柴油味。

夜幕降临时,程海阳蹲在煤堆旁组装二手冰柜。老吴从锅炉房顺来的零件在雪地里泛着冷光,林晓燕正用医用镊子从白菜帮里夹出第三根铁钉。

"海阳哥,咱们真要接港务局的单?"姑娘的圆脸被炉火映得通红,"那可是两千份盒饭..."

破收音机突然插播寒潮预警,程海阳望着漏风的顶棚,想起妻子在病床上攥着下岗通知书的样子。他拧紧最后一颗螺丝,冰柜启动的嗡鸣声惊醒了屋檐下的麻雀。

"晓燕,明天你去卫校借二十个保温箱。"他往炉膛里添了把煤渣,火光在瞳孔里跳动,"老吴叔,找找你那些跑运输的老伙计。"

二胖忽然抱着貂皮女人遗落的单据冲进来,少年冻僵的手指指着集装箱编号:"阳哥!这数字和咱们被退单的机床厂货号一模一样!"

程海阳的扳手当啷掉在铁皮桌上。他摸出抽屉里的港务局招标公告,泛潮的纸页上,联系人签名突然和单据背面的油渍重叠。某个可怕的猜想像毒蛇般窜上,程海阳的手指在集装箱编号上来回,柴油味混着铁锈味首冲鼻腔。破灯泡在头顶摇晃,把单据上的数字切割成支离破碎的阴影。

"机床厂退单的货号是CT9987..."林晓燕凑过来时,马尾辫扫过单据背面,"这个CT9987-W,后缀字母是什么意思?"

二胖突然扒着门框剧烈咳嗽,煤灰混着冰碴的寒风灌进来。老吴用铁钳夹着烧红的煤块往炉膛里送,火星子噼啪炸响:"上个月我去港口拉泔水,听装卸工说带W的是危化品专用箱。"

保温箱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程海阳猛然起身,军大衣扫翻了搪瓷缸,褐色的茶水在冻土上迅速结冰。他想起三天前路过港务局码头时,看到福满楼的冷藏车在危化品区卸货——那些贴着"生鲜配送"标签的泡沫箱,此刻想来格外可疑。

"晓燕,你带着二胖去码头。"他把单据塞进姑娘冻得通红的手心,"就说...就说咱们要给港务局送试吃样品。"

"那阳哥你?"

程海阳己经抄起扳手钻进金杯车底。化油器残留的糖水在寒夜里凝结成琥珀色的晶体,他吐掉嘴里的手电筒,含糊不清地说:"我去会会陈总。"

凌晨西点的福满楼后巷飘着地沟油的酸臭味。程海阳蹲在配电箱阴影里,看着穿貂皮的女人指挥工人往冷藏车装货。突然,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从驾驶室跳下来,公文包上的"港务局"烫金字在路灯下反光。

"刘主任?"程海阳的指甲掐进掌心。那个白天还在机床厂刁难他的胖子,此刻正殷勤地给女人点烟。冷藏车门关上的瞬间,他看清泡沫箱缝隙里渗出的暗红色液体,在雪地上晕开诡异的痕迹。

突然有冰凉的东西抵住后颈。"程老板好兴致啊。"沙哑的男声带着浓重的烟味,"陈总让我问您,五万块够不够给女儿*那辆没挂牌的桑塔纳闪着双跳灯。

"告诉陈总,"他忽然抓住对方手腕往配电箱撞去,机修扳手从袖管滑入手心,*军大衣下摆被卷进车轮撕成碎片。他踉跄着爬起来,看见车尾喷涂的"福满楼"正在风雪中模糊成血色。

港务局招标会现场,林晓燕攥着偷拍的视频带发抖。二胖突然扯她袖子:"燕姐!那个戴金链子的,就是往咱们化油器灌糖水的!"

主席台上,陈总正在给评委分发海鲜礼盒。程海阳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时,评委主任刚念到:"中标单位是福满楼餐饮..."

"等等!"他的解放鞋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留下泥印,"这是福满楼用危化品集装箱走私疫区冻肉的证据!"大屏幕亮起的瞬间,全场哗然。视频里清晰可见发霉的肉块贴着"CT9987-W"的标签,而陈总正往刘主任口袋塞信封。

混乱中,程海阳被保安架着往外拖。他死死扒住门框,朝着呆立的评委们嘶吼:"鸿运的保温箱能实时测温,每颗菜都能溯源!"后腰别的老式传呼机突然震动,是妻子发来的消息:"妞妞退烧了,说想吃爸爸做的糖醋白菜。"

评委主任扶了扶眼镜:"程...程师傅是吧?"他拿起鸿运的标书,封皮上还沾着煤灰,"你确定两千份盒饭能准时配送?"

"我用下岗证担保。"程海阳抹了把脸上的冰水,露出袖口密密麻麻的补丁,"十二年前轧钢厂年夜饭,两千五百人的饺子都是我带着锅炉班兄弟现包的。"

风雪呼啸的码头,老吴正带人改装三轮车。林晓燕把医用保温箱捆上防滑链,二胖忽然指着海面尖叫:"浮冰!好大的浮冰群!"

程海阳抓起对讲机的手暴起青筋。此刻所有冷藏车都被突击检查,唯一的运输通道正在结冰。他望向堆成小山的食材,突然抡起铁锤砸向墙面。

"阳哥疯了吗?"二胖要冲过去拦,被老吴拽住。水泥块簌簌落下,露出砖墙后尘封的蒸汽管道——那是国营配餐社倒闭时留下的遗产。

"九八年三月十七日,"程海阳摸着发烫的铸铁管道,像在抚摸老战友,"咱们用热力管网送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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