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第一场雪裹着煤灰落在锅炉房天窗上。程海阳的军大衣领结着冰碴,手指在算盘珠间冻得发红。油印的送货单被北风掀开一角,露出"新春特供冻带鱼礼盒"的字样。
"阳哥!"二胖撞开铁皮门,棉帽檐挂满白霜,"王老板的人把三岔口的路卡死了!"少年从怀里掏出个结冰的铝饭盒,"今早送医学院的三十份盒饭全被掀翻在雪地里。"
程海阳的算珠停在"柒"的位置。他掀开锈迹斑斑的保温桶,舀了勺滚烫的卤煮汤浇在饭盒上:"让晓燕把备用煤炉搬上板车,在急诊楼后门现煮热汤面。"
"可咱的蜂窝煤..."二胖跺着脚上的雪疙瘩,"供销社老刘说王老板包圆了全城的冬季配额。"
锅炉房的铁钩突然敲在通风管上,震落簌簌煤灰。林晓燕胶靴上的冰片在炉火映照下泛着红光:"港务局招待所新换了采购主任,点名要咱们送二十桌年夜饭。"
"腊月二十三小年宴?"程海阳的钢笔尖在台历上洇出墨点,"海鲜市场张瘸子昨儿喝多了说漏嘴,王老板的冷库里屯着三百箱黄花鱼。"
窗外传来尖锐的刹车声。老陈的桑塔纳在雪地上划出黑痕,公文包按在微微隆起的腹部:"海阳啊,区里年终模范个体户评选..."他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墙上的卫生许可证,"消防检查不合格的,可要一票否决。"
"陈叔尝尝新卤的牛舌。"林晓燕突然递上青花瓷碗,琥珀色的汤汁里沉着两片薄如蝉翼的肉,"昨儿个码头卸货,看见缉私科的车往冷库方向去了。"
老陈的喉结动了动,公文包换到左手:"模范企业还能享受供暖补贴。"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点暗红,"这牛舌...加了沙参?"
程海阳的铁钩插进煤堆,挑出块裹着沥青的蜂窝煤:"供销社的煤掺了造船厂的废料。"他的军大衣下摆扫过老陈的皮鞋,"听说王老板的运输队刚接了个大单?"
"哐当"一声,二胖的板车撞翻了窗外的冰棱柱。少年举着半截冻硬的带鱼冲进来:"阳哥!港务局招待所后厨说咱们的食材检测不过关!"
林晓燕的橡胶手套突然撕裂,露出指尖的冻疮。她抓起案板上的白萝卜开始疯狂切丝,刀锋与木板的撞击声盖过了老陈的说话声。
"这是检验报告。"程海阳从军大衣内袋掏出张皱纸,某行小字用红笔圈着"重金属超标","同样的样本昨天在卫生局复检..."他故意让报告纸飘到煤堆旁。
老陈的鳄鱼皮鞋尖将报告往炉口踢了踢,突然盯着程海阳虎口的新结痂:"听说缉私科最近在查山西老陈醋的报关单?"
锅炉房的铁门再次被撞开,裹着貂皮的女人带着风雪卷入。她指尖的翡翠戒指叩击着送菜单:"程老板,二十桌的年夜饭..."鲜红的指甲划过"清蒸东星斑","王总说要用真正海捕的。"
"渤海湾冰封三个月了。"程海阳的菜刀剁在冻肉上,冰渣溅到女人貂毛领口,"倒是冷库的黄花鱼,听说贴着远洋捕捞的标签?"
女人的香水味在煤烟中格外刺鼻。林晓燕突然掀开蒸笼,白雾模糊了所有人的表情:"孙主任刚来电话,说急诊科需要五十份病号饭。"
"用李婶腌的糖蒜。"程海阳的刀尖挑起颗蒜头,"配二胖老家寄来的山西陈醋。"他的军大衣擦过女人颤抖的皮草,"劳驾转告王老板,初七那天的港口消防演习..."
老陈的咳嗽突然加重。他公文包里的传呼机响起急促的滴滴声,屏幕蓝光映出"17:30 三号码头"的字样。
深夜的冰棱在月光下如倒悬的刀丛。程海阳蹲在港务局仓库顶棚,看着王老板的冷藏车鱼贯而入。二胖在雪地上哈着白气:"阳哥,车辙印比平时深两指。"
"每箱黄花鱼应该夹带五瓶洋酒。"程海阳的棉鞋陷进积雪,"船老大上个月丢的那批货..."他突然将少年拽进阴影,巡逻的手电光扫过他们刚站的位置。
林晓燕的胶靴声从通风管传来。她腋下夹着体温计包装盒,里面是港务局值班表:"初七晚班组长换成了孙主任的外甥。"
锅炉房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程海阳用铁钩在煤灰上画出路线图:"晓燕初七去给缉私科送年夜饭礼盒,记得用新买的保温箱。"他的手指在"三号码头"画了个圈,"二胖那天的板车要装二十筐冻梨。"
"王老板的秘书..."林晓燕突然撕开一包辣椒面,"说他们年会上要用九转大肠。"
"那就送三十斤新鲜猪肠。"程海阳的刀尖刺破手指,血珠滴在路线图上,"让李叔的屠宰场伙计留好检疫章。"
腊月二十二,北风卷着爆竹碎屑扑打窗棂。程海阳盯着结冰的送餐车,二胖正用铁锹猛砸车门把手:"阳哥!刹车油管冻裂了!"
"去废车场拆那台伏尔加的配件。"程海阳的军大衣裹着热气腾腾的饭盒,"顺路给交警队送三十份腊八粥。"
林晓燕在雪地里铺开塑料布,开始组装备用煤炉。她的围巾滑落,露出颈间新添的淤青:"供销社老刘说可以匀给咱们半吨煤,但要拿二十张澡票换。"
"给他西十张。"程海阳的算盘珠突然崩断两颗,"初八早上港务局澡堂的热水阀..."他的钢笔在送货单背面画出管道简图。
暮色降临时,急诊科的红十字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孙主任的白大褂下露出貂皮衣领:"程老板,病号饭的配送..."他的金丝眼镜蒙着雾气,急诊科走廊的日光灯管在风雪中嗡嗡震颤。程海阳的军大衣肩头积了层薄雪,他望着孙主任镜片后游移的目光,手指在饭盒边缘出细微的声响:"听说港务局家属院昨晚暖气爆管?"
二胖突然从楼梯间窜出来,棉手套上沾着冰碴:"阳哥!交警队说西郊路面结冰,让咱们绕道解放桥。"少年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空中打旋,"可解放桥头新开了家海鲜大排档..."
林晓燕的胶靴碾过走廊积水,她将体温计包装盒塞进程海阳口袋:"孙主任夫人是冷库会计。"她压低的声音混着消毒水味,"王老板的报关单复印件,夹在病号饭的糖蒜罐里。"
程海阳的瞳孔在"远洋捕捞"的印章上收缩。他转身时军大衣扫落窗台上的冰棱,碎冰碴在月光下闪着蓝光:"二胖,明早送二十筐冻梨到缉私科食堂。"他的指甲在"三号码头"的铅字上划出凹痕,"记得用李婶新编的柳条筐。"
腊月二十三清晨,北风卷着煤灰在港务局大院打转。王老板的秘书踩着细高跟踏进程海阳的锅炉房,貂毛领口扫过锈迹斑斑的送餐车:"程老板,清蒸东星斑换成红烧黄花鱼?"
"渤海湾的渔船还在破冰。"程海阳的菜刀剁在冻鱼头上,冰渣溅到女人膝上的真皮账本,"倒是冷库三号仓的排风扇,昨夜里转得比货轮螺旋桨还欢。"
林晓燕突然掀开蒸笼,白雾中传来她清亮的声音:"孙主任说年夜饭要加十道东北炖菜。"她沾着面粉的手指划过送货单,"酸菜白肉锅得用老式铜炉。"
锅炉房的铁门被北风撞得哐当作响。老陈的咳嗽声裹着雪花飘进来,公文包上的鳄鱼皮纹路在炉火中泛着油光:"模范企业评选...咳咳...要注重安全生产。"他的皮鞋尖踢到半截冻硬的带鱼,"听说缉私科最近查获一批走私红酒?"
程海阳的铁钩突然插入煤堆,挑出块裹着沥青的蜂窝煤:"供销社的煤掺了造船厂废料。"他的军大衣下摆扫过老陈颤抖的膝盖,"港务局澡堂的热水阀..."
"初八早上八点检修!"二胖撞开铁皮门嚷道,少年眉毛上结着冰霜,"废车场的老张头说伏尔加的刹车片..."他突然噤声,盯着王老板秘书裙摆下的鳄鱼纹皮靴。
暮色降临时,三号码头的探照灯刺破雪幕。程海阳蹲在仓库顶棚的积雪中,看着冷藏车在月台排成长龙。二胖的棉帽檐结满冰柱:"阳哥,第五辆车左后轮吃重。"
"每箱黄花鱼夹带六瓶威士忌。"程海阳的呼吸在围巾上结霜,"船老大丢的那批货..."他的手指在积雪中画出货轮轮廓,"海关编号和冷库货箱对得上。"
林晓燕的胶靴声从通风管传来,她腋下夹着体温计包装盒:"孙主任外甥的排班表。"冻红的手指翻开内页,"初七夜班有西个生面孔。"
锅炉房的挂钟指向凌晨两点。程海阳用铁钩在煤灰上画出港区地图:"晓燕初七送二十份病号饭到缉私科值班室。"他的指甲在"三号码头"刻出凹痕,"保温箱夹层放山西老陈醋。"
二胖突然抓起冻梨啃了一口:"交警队说解放桥的大排档...嗝...用的是王老板的配送车。"少年被冰碴呛得满脸通红,"他们的刹车油管..."
"初七早上换防冻液。"程海阳的钢笔尖戳破送货单,"让李叔屠宰场送三十斤猪大肠,要带检疫章的原件。"
腊月二十西,北风卷着爆竹碎屑扑打窗棂。程海阳盯着结冰的体温计包装盒,汞柱在零下十五度的位置凝固。林晓燕的橡胶手套突然撕裂,血珠渗入冻鱼鳃:"供销社老刘要的澡票..."
"给他双倍。"程海阳的算盘珠崩落在地,"初八早上六点,港务局澡堂的蒸汽阀..."他的铁钩在通风管划出尖锐声响,"会准时爆裂。"
急诊科的红十字在暴风雪中忽明忽暗。孙主任的白大褂下露出貂皮衣领:"程老板,病号饭的配送时间..."他的金丝眼镜蒙着雾气,"最好避开初七晚高峰。"
"这是新熬的沙参鸡汤。"林晓燕突然递上青花瓷盅,"孙夫人说冷库会计室最近潮湿..."她的指甲在盅底敲出三短一长的节奏,"需要多备些除湿剂。"
当最后一辆冷藏车驶入三号码头,程海阳的棉鞋陷进积雪。二胖的板车在雪地上划出蛇形轨迹,二十筐冻梨在月光下泛着蓝光:"缉私科的老吴说...说冻梨解酒最管用。"
初七凌晨,锅炉房的铁门在狂风中震颤。程海阳的军大衣下摆扫过滚烫的炉壁,他盯着老式铜炉里翻滚的酸菜白肉:"晓燕,保温箱夹层的醋瓶..."
"瓶身贴着船运标签。"林晓燕将体温计包装盒塞入送餐车,"和冷库货箱的批号一致。"她的冻疮手指在围裙上擦出血痕,"李叔的检疫章盖在猪大肠第二关节。"
港务局年夜饭的香气与缉私科值班室的泡面味在雪夜交融。当程海阳的送餐车碾过解放桥的冰棱时,三号码头突然传来刺耳的警笛声。二胖的板车在交警队门口急刹,二十筐冻梨翻滚在雪地上,露出底层泛着海关编号的威士忌瓶。
锅炉房的挂钟敲响新年钟声时,程海阳的铁钩正挑开王老板冷库的封条。林晓燕的胶靴踩在结冰的报关单上,她的剪刀划开冻鱼腹腔,露出里面蓝光闪烁的走私芯片。
"阳哥!"二胖举着冻硬的带鱼冲进来,少年眼底映着港务局方向冲天的火光,"孙主任说...说澡堂蒸汽阀爆得正是时候..."
火光将程海阳的侧脸映在冷库斑驳的水泥墙上。他踩着满地冰碴走向通风口,军大衣下摆扫过冷藏车辙印里凝结的汽油:"让老张头把消防车堵在港务局后门。"
二胖的棉手套抓住通风管铁梯,冰凌顺着袖口簌簌掉落:"交警队刚换了雪地胎,说是要严查..."
"把锅炉房第三根烟囱的煤灰清了。"程海阳的钢笔尖戳破结冰的送货单,"让李婶今早蒸的粘豆包,每个塞张澡票。"
林晓燕的胶靴突然在转角打滑,怀中的体温计包装盒散落一地。汞珠在零下二十度的水泥地面滚动,折射出冷库铁门上崭新的海关封条:"孙夫人说会计室的除湿机..."
"用的是缉私科扣押的进口货。"程海阳的铁钩挑起半截冻带鱼,鱼鳃里掉出枚蓝光闪烁的芯片,"告诉老吴,威士忌换成医用酒精更提神。"
三号码头的探照灯突然扫过冷库顶棚。二胖的棉帽被狂风吹落,露出底下染着柴油污渍的绷带:"阳哥!第五辆冷藏车的尾气..."
"掺了船用燃料油。"程海阳的指甲在冰墙上刻出货轮航线,"让晓燕把病号饭的保温箱换成双层钢板。"
急诊科方向突然传来救护车鸣笛。孙主任的白大褂在风雪中翻卷如旗,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程海阳的军大衣:"程老板,冷库电路检修..."
"初八早上八点准时跳闸。"林晓燕突然从煤堆后闪出,橡胶手套上沾着猪大肠的黏液,"锅炉房新换了防爆保险丝。"
当海关缉私艇的探照灯刺破渤海湾的夜幕时,程海阳正蹲在冷库通风管顶端。他的棉鞋底摩擦着结冰的铁皮,看着王老板的秘书踩着鳄鱼纹皮靴跌进雪堆——女人怀中的真皮账本散落,每一页都印着船运公司的烫金徽章。
"阳哥!"二胖的板车在码头石阶上擦出火星,二十个粘豆包滚进雪堆,"老吴说...说冻梨配医用酒精..."少年被冷风呛得咳嗽,"比威士忌够劲!"
林晓燕的剪刀突然扎穿通风管滤网,染血的报关单碎片如雪片纷飞。她的冻疮手指捏着半枚芯片:"船老大说...说这批货的GPS..."
"接的是港务局调度室的频率。"程海阳的军大衣扫落通风管积雪,月光照亮他掌心的老式铜炉钥匙,"告诉孙主任,冷库跳闸时..."
锅炉房的爆炸声惊飞港务局塔楼的海鸟。程海阳看着冲天火光中飞舞的报关单,1998年的第一缕晨光刺破雪幕,将冷库铁门上的冰棱染成血色。二胖的板车铃在解放桥头戛然而止,少年望着交警队门口翻倒的二十筐冻梨——每颗冰晶里都凝固着海关编号的微缩胶片。
孙主任的白大褂出现在废墟边缘,貂皮衣领下露出半截病号饭配送单。程海阳的铁钩突然插入煤堆,挑出个完好无损的青花瓷盅:"沙参鸡汤该换配方了。"
当缉私艇的汽笛第三次划破黎明时,林晓燕的胶靴正踩在王老板的鳄鱼皮公文包上。她的体温计包装盒里掉出张泛黄的照片——1997年夏天的三号码头,远洋货轮的阴影下,年轻的海关稽查员胸牌在烈日下反光,姓名栏赫然刻着"程海阳"。
锅炉房挂钟的指针停在初八早上八点。老陈的鳄鱼纹皮靴陷在雪堆里,颤抖的手指指向港务局方向:"模...模范企业..."
"安全生产最重要。"程海阳的钢笔尖戳破最后一张送货单,墨迹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中瞬间凝固成冰。他转身时军大衣下摆扫过结冰的体温计,汞柱在爆裂的玻璃管里凝成颗蓝星星。
渤海湾的破冰船鸣笛传来,1998年的春汛提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