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煤灰扑在锅炉房的铁皮门上,程海阳盯着案板上最后半截冻鲤鱼。鱼眼珠蒙着层白翳,鳞片缝隙里结着冰碴,林晓燕的胶靴在地面拖出湿漉漉的痕迹:"船老大要再加五斤花椒。"
"潮州人做梦。"程海阳的菜刀剁进鱼头,刀刃卡在鳃骨间嗡嗡震颤,"告诉他,卤煮里的白芷能盖海鱼腥气。"
二胖裹着军大衣撞开门,怀里油纸包漏出带冰渣的鱿鱼须:"阳哥,老吴说咱们再不加钱,明天连猪肺都不给留!"少年呵出的白雾里飘着码头特有的咸腥味,袖口沾着墨鱼汁,指甲缝里嵌满海藻碎屑。
林晓燕突然抓住程海阳握刀的手腕:"王老板把马老太的鱼摊租了。"她指尖沾着鱼血在案板上画出简图,"这是咱们现在能拿到的所有供货点。"冻僵的鲤鱼尾在血水里抽搐,像条垂死的红线。
锅炉房的挂钟指向凌晨西点十七分,铁皮烟囱在风里发出呜咽。程海阳扯下墙上泛黄的挂历,背面密密麻麻记着赊账记录:"二胖,把李婶腌的酸菜全搬出来。"
"那是留着过年包饺子的..."
"王老板包了工业园全年盒饭,工人年夜饭都得吃他家的。"程海阳的拇指搓着冻裂的虎口,那里新结的血痂又裂开了,"海杂鱼炖酸菜,配辣炒蚬子。"
林晓燕的胶靴碾过满地煤渣:"码头仓库有批过期豆瓣酱。"她扯下围巾时带落几缕发丝,发梢卷着铁锅蒸腾的热气,"卫生局查过三次都没收,说是霉菌超标。"
"老陈闺女明天拆石膏。"程海阳突然将菜刀横拍在案板上,震得鱼鳔跳起来,"你炖锅鲫鱼汤,放当归。"
窗外的雪粒子忽然密集起来,打在铁皮屋檐上像撒了把碎盐。二胖蹲在煤堆旁剥蒜,忽然压低声音:"阳哥,船老大说王老板的人在打听潮州帮运货路线。"少年掰蒜瓣的手在发抖,"他们...他们知道咱们要换菜单。"
程海阳的瞳孔在炉火映照下缩成两点金芒。他抓起铁钩捅开炉膛,窜起的火苗将墙上的影子扯得老长:"晓燕,给西郊孤儿院送二十份病号饭。"
"那是咱们唯一现钱结账的客户..."
"院长是工商局刘科长的丈母娘。"火星溅过程海阳的睫毛,在他眼下烫出个小红点,"你让李婶在饭盒底下垫层糯米纸。"
破晓时分,货运列车的汽笛刺破浓雾。程海阳蹲在月台边缘,看着二胖将三十斤海杂鱼搬上三轮车。少年冻紫的耳朵上结着霜花,军大衣下摆滴落的鱼血在雪地拖出蜿蜒红线:"阳哥,船老大说今晚有寒潮..."
"告诉他码头往东三里有个废弃油库。"程海阳的棉鞋碾碎冰层下的枯草,"王老板的铲车进不去窄巷。"
菜市场的铁栅门刚开,穿貂皮的女人就扭着腰肢出现。她的翡翠镯子磕在猪肉摊铁钩上,叮当声惊飞了觅食的麻雀:"小程老板真是勤快。"尖细的高跟鞋踩住三轮车链条,"这海鱼看着不新鲜呐。"
林晓燕突然从摊位后闪出,沾着鱼鳞的橡胶手套拍在案板:"张姐来得正好。"她掀开泡沫箱,露出裹着冰衣的牡蛎,"王总女婿的洗脚城,需要这种壮阳货吧?"
女人的脸色瞬间比雪还白,貂毛领子剧烈起伏:"你...你们胡说什么!"
"上个月运进工业园的热水管道,接口处少了十二个密封圈。"程海阳用铁勺敲着铁桶,当当作响盖过了女人的喘息,"听说洗脚城三楼包间上周漏水?"
女人踉跄后退时,二胖适时泼出盆洗鱼水。结冰的地面顿时变成镜子,翡翠镯子摔碎的脆响中,程海阳己蹬着三轮车拐进小巷。林晓燕坐在鱼筐上笑出眼泪,笑着笑着突然捂住嘴:"医院刚来电话,说老陈带着闺女出院了。"
车把猛地歪向左侧,三轮车撞上煤堆。程海阳的手掌擦过砖墙,血珠渗进砖缝:"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分钟前。"林晓燕的指甲掐进掌心,"我让李婶多放了五片当归。"
锅炉房的蒸汽在寒风中凝成白练。程海阳盯着咕嘟冒泡的卤煮锅,突然抄起铁勺舀了瓢滚汤浇在窗台。冰层融化的瞬间,他看见三个穿制服的人影晃过菜市场西门。
"二胖,把东头的消防栓拧开。"
"会冻成冰柱的..."
"就是要冻住。"程海阳的勺柄戳向正在卸货的鱼筐,"卫生局查卫生,最怕地面结冰。"
穿藏蓝制服的男人进门时,林晓燕正捧着铝饭盒吹热气:"王科长尝尝新出的海鲜卤煮?"她的筷子尖挑着块颤巍巍的鱼鳔,"潮州船老大今早特意送来的。"
检查员的圆珠笔在记录本上打滑:"有人举报你们用过期..."
"海鲜哪有过期的说法?"二胖突然掀开墙角麻袋,活蹦乱跳的基围虾溅起水花,"您看这虾枪多硬实!"少年抓起虾子往检查员袖口塞,吓得对方连连后退。
程海阳用铁钩勾起灶台下的编织袋:"这是今早的进货单。"浸透鱼腥味的单据上,潮州帮的印章红得刺眼,"海警队赵队长刚打电话说要订五十份员工餐。"
检查员的皮鞋在结冰的地面打转,最终停在门槛外:"下不为例。"
午后阳光穿透云层时,程海阳正蹲在医院后巷抽烟。烟头明灭间,他看见老陈推着轮椅从侧门出来,石膏上画着歪扭的Kitty猫。
"陈科长。"他踩灭烟头迎上去,程海阳的皮鞋碾过积雪下的枯枝,碎冰在鞋底发出细碎的呻吟。老陈的棉手套攥紧轮椅把手,指节处的冻疮裂开渗血:"小程啊,工业园食堂招标的事..."
"您闺女爱吃李婶包的鲅鱼饺子。"程海阳忽然蹲下,从兜里掏出印着卡通猫的创可贴,"听说拆石膏后要多补钙。"他指尖的鱼腥味混着碘伏气息,轻轻贴在女孩手背的擦伤处。
轮椅吱呀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老陈的喉结上下滚动:"招标会上有三个评委。"他压低声音时,呼出的白雾笼住程海阳的眉眼,"王老板给其中两家送了进口咖啡机。"
林晓燕的胶靴声从巷口传来,她怀里抱着保温桶,发梢挂着冰晶:"陈科长,您落下的CT片。"她掀开保温桶盖子,当归炖鸡的香气冲散消毒水味道,"护士说检查结果下午西点出。"
老陈的瞳孔猛地收缩。程海阳起身拍打裤腿上的煤灰,军大衣下摆扫过轮椅扶手:"听说工业园要换新锅炉?"他摸出半包红梅烟,烟盒上印着潮州帮货轮的模糊轮廓。
"招标书里...有条环保标准。"老陈的拇指着轮椅刹车片,"需要第三方检测报告。"
二胖突然从巷尾窜出,军大衣领子上沾着鱼鳞:"阳哥!船老大说今晚的带鱼..."少年瞥见老陈,硬生生把话咽回去,冻红的鼻尖沁出汗珠。
程海阳弹飞烟头的动作顿在半空。林晓燕的指甲掐进保温桶提手,塑料发出细微的咔嗒声。老陈的轮椅突然转向:"我想起还要给闺女买糖葫芦。"
等身影消失在拐角,二胖急得首跺脚:"潮州帮扣了咱们两筐带鱼,说除非用王老板仓库的地址来换!"少年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纸,上面画着歪扭的码头地形图。
锅炉房的铁皮门在狂风中哐当作响。程海阳用铁钩拨弄炉膛里的煤块,火星溅在墙面的送货单上,烧出焦黑的孔洞:"晓燕,把上个月洗脚城的送货记录找出来。"
"你要捅给潮州帮?"林晓燕的橡胶手套撕开装订线,"王老板丢了这批建材,定会怀疑是陈科长..."
"船老大侄子在海关缉私科。"程海阳突然将整壶开水浇在结冰的排水沟上,"听说他正愁凑不够年底的缉私指标。"蒸汽升腾间,他的侧脸轮廓忽明忽暗。
二胖蹲在煤堆旁掰蒜瓣,忽然抬头:"王老板的会计上周去过孤儿院。"少年掰断的蒜根渗出汁液,"捐了三十套棉被。"
林晓燕的记账本啪地合上:"刘科长昨天来取病号饭,多要了二十份酱肘子。"她沾着鱼血的手指划过月历,"说是给老干部活动中心加餐。"
程海阳的菜刀突然剁进松木砧板。刀柄震颤的嗡鸣中,他抓起冻硬的鱿鱼摔在案上:"二胖,把李婶腌的芥菜疙瘩全搬去码头。"鱿鱼触须在刀光中碎成均匀的圈,"告诉船老大,今晚的带鱼换成墨鱼仔。"
"可咱们的酸菜..."
"王老板的铲车压坏了西郊菜窖。"程海阳扯下墙上泛潮的挂历,背面用红笔圈着三个日期,"该让卫生局看看他的冷链车温度记录。"
破晓时分,程海阳蹲在结冰的排水沟旁。柴油引擎的轰鸣由远及近,王老板的奔驰车在菜市场东门急刹。穿貂皮的女人钻出车门,鳄鱼皮靴踩碎冰凌:"小程老板,听说你要竞标工业园食堂?"
林晓燕从鱼摊后闪出,橡胶围裙上沾着虾壳:"张姐来得正好。"她掀开泡沫箱,冰块碰撞声清脆悦耳,"王总要的深海鳕鱼,得用液氮罐车运呢。"
女人的翡翠耳环晃成绿影:"少在这扯闲篇!你们给潮州帮通风报信的事..."
"听说海关查获的走私车里,"程海阳突然用铁勺敲响卤煮锅,"有辆改装过油箱的奔驰350。"他舀起滚烫的卤汁淋在冰面上,"车牌尾号668。"
女人的粉底裂开细纹。二胖适时推着板车经过,冻带鱼尾扫过她貂皮下摆。林晓燕笑吟吟递上铝饭盒:"尝尝新出的墨鱼仔炖粉条?用的是船老大刚送的渤海湾墨鱼。"
正午阳光穿透乌云时,程海阳站在码头仓库的阴影里。潮州帮的货轮鸣着汽笛,船老大镶金牙的嘴咧开:"后生仔够狠,王老板那批建材..."
"我要带鱼和墨鱼仔三七开。"程海阳的棉鞋碾着甲板上的盐粒,"下个月初七,缉私科换防。"
船老大的紫檀手串突然绷断,木珠子滚进排水孔:"你怎么知道..."
"李婶的酸菜缸该换地方了。"程海阳转身望向海平面,乌云正从北方压来,"听说新来的缉私队长是山西人。"
林晓燕在锅炉房门口拦住他:"刘科长刚打电话,说病号饭要再加五十份。"她沾着鱼鳞的袖口在发抖,"我查了医院记录,根本没有新增病号。"
程海阳的虎口血痂又裂开了。他抓起铁钩捅开炉门,窜起的火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霉斑墙面上:"把李叔从老家叫回来,他的特级厨师证该派用场了。"
"你要动婚宴市场?"
"王老板包了纺织厂年夜饭。"程海阳的菜刀在磨刀石上擦出火星,"听说新厂长是浙江人。"
二胖撞开门时带进一团雪雾:"阳哥!工业园...工业园招标提前了!"少年举着盖红头文件的报纸,"明天就开标,咱们的检测报告..."
程海阳突然将菜刀横拍在案板上。林晓燕撕开装调料的麻袋,抖出藏在辣椒堆里的牛皮纸袋:"省质检所的章,上周就盖好了。"
暮色吞没最后一缕天光时,程海阳蹲在煤堆旁接电话。海风裹着柴油味灌进领口,船老大的声音混着电流声:"你要的东西在17号集装箱。"
"左手第三摞纸箱,从上往下数第七层。"程海阳用木棍在雪地上画迷宫,"记得在箱底撒点工业盐。"
锅炉房的挂钟指向凌晨两点,程海阳盯着咕嘟冒泡的卤煮锅。林晓燕突然拽他袖子:"医院来电话,老陈闺女..."
"过敏性紫癜。"程海阳撒香菜的手很稳,"李婶在孤儿院煮的野菜粥里,掺了断肠草。"
二胖手中的蒜瓣掉进煤堆:"会出人命的!"
"剂量刚好诱发皮疹。"程海阳掀开沸腾的锅盖,蒸汽模糊了墙上的送货单:"急诊科孙主任最爱吃李婶腌的糖蒜。"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被爆米花香冲淡。老陈攥着病危通知书冲向护士站,皮鞋在瓷砖上打滑:"不是说普通过敏吗?"
"断肠草碱会引发溶血反应。"孙主任的白大褂下露出酱肘子油渍,"好在送来得及时。"他钢笔尖点在输血同意书上,"正好血库有批新到的AB型血浆。"
程海阳的棉鞋悄无声息出现在反光地板上。他弯腰拾起老陈掉落的烟盒,潮州帮货轮的印刷图案被踩出裂痕:"陈叔,锅炉房的排风扇该换了。"
老陈的瞳孔在镜片后剧烈收缩。林晓燕突然从消防通道闪出,橡胶手套捧着热气腾腾的饭盒:"孙主任,您要的夜班加餐。"掀开的盖子下,墨鱼仔炖粉条泛着油光。
"王老板的秘书..."孙主任的喉结上下滚动,"上个月也点过这道菜。"
二胖的板车轱辘声从楼下传来。程海阳掏出冻僵的右手,掌心躺着枚U盘:"环保局的内网系统,每月初七更新防火墙。"他的虎口血珠滴在亚克力外壳上,"就像缉私科换防。"
老陈的呼吸在听到"初七"时骤然急促。林晓燕的指甲抠进保温桶提手,塑料裂痕延伸出蛛网纹路。
招标会现场,王老板的鳄鱼皮钱包拍在签到台。穿貂皮的女人突然尖叫:"我的翡翠耳环!"
程海阳军大衣的毛领扫过签到簿。二胖蹲在消防栓旁,冻红的手指捏着绿莹莹的耳坠:"阳哥,这玩意能换三筐带鱼。"
"等会儿放回奔驰车雨刷器下面。"程海阳的棉鞋碾过散落的招标文件,"记得撒点工业盐。"
评委席上的咖啡机突然爆出火花。林晓燕抱着检测报告上前灭火,橡胶鞋底精准踩住某页关键数据。浓烟中,程海阳的声音清晰可闻:"第三方报告第17条显示..."
船老大的金牙在监控屏幕反光。他盯着仓库17号集装箱的监控画面,紫檀手串突然砸向键盘:"后生仔够毒!"
集装箱内,工业盐正腐蚀着印有王老板LOGO的包装箱。二胖哼着小调将冻带鱼码放整齐,少年军大衣里别着山西老陈醋的瓶盖徽章。
深夜锅炉房,程海阳用铁钩拨弄炉灰。林晓燕的胶靴碾碎煤块:"孤儿院新来的厨子,是李叔同乡。"
"听说浙江人吃不惯东北酸菜。"程海阳突然将整筐辣椒倒进卤煮锅,"年夜饭的菜单该换换了。"
海平面泛起鱼肚白时,潮州帮货轮拉响离港汽笛。船老大的卫星电话嗡嗡震动,来电显示是山西区号。
程海阳蹲在码头卸货区,冻僵的手指在雪地上画出新迷宫。身后集装箱阴影里,穿貂皮女人的鳄鱼靴正渗出黑色机油。
锅炉房的挂钟当当敲响七下,新换的排风扇将晨雾搅成漩涡。程海阳的菜刀悬在砧板上方,案头红头文件盖着鲜章,窗外传来今年第一声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