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房的铁皮烟囱在朔风中发出呜咽,林晓燕踮脚将最后两串腊肠挂上横梁,冻红的指尖在麻绳上打滑。程海阳踹开结冰的木门闯进来,军大衣肩头积着三指厚的雪:"货运站要三十份夜宵,两小时内送到!"
"疯了吗?"李婶的菜刀悬在半空,案板上的冻猪肉渗出粉红血水,"蒸笼都拿去热馒头了,拿什么蒸饭?"
程海阳抓起墙角锈迹斑斑的搪瓷盆,金属碰撞声惊醒了蜷在煤堆旁打盹的二胖。少年揉着惺忪睡眼,看见对方正把宿舍的铁架床拆成零件:"把床板架到锅炉上,铺层油纸就是蒸屉!"
"你爸发现床没了..."林晓燕话音未落,程海阳己将存折拍在砧板上。存折内页的蓝墨水被水汽晕染,五千三百元的数字在煤油灯下微微发颤:"医院下午又来催款了。"
锅炉房忽然陷入寂静,唯有雪粒敲打玻璃的细响。二胖突然跳起来搬铁架,生锈的螺丝在他掌心划出血痕。林晓燕转身扯下晾在铁丝上的围裙,却听见程海阳压低声音说:"王老板的人在解放桥蹲着。"
"我去送。"她将围裙系带狠狠勒紧腰身,"上回他们没看清我长相。"
"他们认得二八杠自行车。"程海阳从军大衣内袋掏出皱巴巴的图纸,炭笔线条在油渍间蜿蜒,"改装的雪橇车,用废铁管当骨架,帆布蒙皮。"
李婶的菜刀重重剁进案板:"你当这是在东北林场拉木头?"
"货运站西门有三百米缓坡。"程海阳的食指在图纸上戳出黑印,"雪够厚,滑下去比骑车快十分钟。"他抬头时,额角新结的血痂在蒸气中泛着暗红,那是三天前桑塔纳擦撞留下的印记。
林晓燕抓起案板边的铁勺搅动粥锅,米汤溅在手背烫出红印:"斜坡尽头是化粪池,上周刚冻裂了管道。"
"所以才要二胖在前头举矿灯。"程海阳突然抓住她手腕,少年掌心的茧子磨得人生疼,"王老板今晚在码头宴请港商,这是他马仔亲口说的。"
锅炉房的门轴发出刺耳呻吟,北风卷着雪片扑灭煤油灯。黑暗中有金属碰撞声响起,林晓燕摸到程海阳正在组装铁管,他的呼吸喷在她耳后:"存折密码是你生日。"
货运站探照灯刺破雪幕时,程海阳正用麻绳捆扎最后一摞饭盒。帆布雪橇在月光下泛着青灰,二胖蹲在车头调试矿灯,冻僵的手指险些碰掉灯罩。
"记住,到缓坡中段再松手刹。"程海阳将缠着纱布的膝盖抵住前轮,"看见化粪池的警示旗就往右急转。"
林晓燕裹着褪色的红头巾,围巾下传出闷声:"要是..."
"没有要是。"他突然往她怀里塞进铁饭盒,滚烫的温度穿透棉袄,"八点零七分有趟货运列车经过,蒸汽会挡住王老板手下的视线。"
雪橇启动的瞬间,程海阳听见钢丝绳绷紧的吱呀声。三十份铝制饭盒在帆布兜里碰撞,像极了七岁那年偷爬父亲厂里的龙门吊时,头顶晃动的钢索集装箱。林晓燕的红头巾在矿灯光晕中忽明忽暗,雪橇车顺着坡道俯冲时,他看见王老板的桑塔纳正从坡底包抄上来。
"右转!"二胖的嘶吼混着金属摩擦冰面的锐响。雪橇车在即将撞上化粪池围栏的瞬间急转,车尾扫飞警示旗,冻硬的粪便碎块如弹片般迸射。程海阳扑向车头压住重心,腐臭味灌进鼻腔的刹那,他听见蒸汽列车的轰鸣震落松枝积雪。
林晓燕的尖叫被汽笛声吞没。雪橇车擦着火车尾灯冲进货运站西门时,程海阳的棉鞋鞋底正在冒烟。闽南女人踩着貂皮靴疾步走来,翡翠镯子撞在饭盒上叮当作响:"迟了西分钟。"
"加送十份卤煮当赔礼。"程海阳抹了把眉睫上的冰碴,从雪橇底板抽出发烫的铁饭盒,"刚出锅的,用豆油煸的葱头。"
女人涂着丹蔻的指甲掀开盒盖,热气腾起在她镜片上凝成白雾。程海阳盯着她咽喉吞咽的频率,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当对方掏出鳄鱼皮钱包时,他按住正在渗血的膝盖笑道:"听说王老板的厨子今早被卫生局带走了?"
货运站突然断电的瞬间,程海阳摸黑将钞票塞进内袋。此起彼伏的咒骂声中,林晓燕点燃准备好的煤油火把,火光映出闽南女人抽搐的嘴角:"明晚六十份,菜谱你定。"
返程时雪橇车轻快许多。二胖突然扯过程海阳的衣袖:"阳哥,你闻见柴油味没?"少年指向缓坡上方若隐若现的车灯,发动机轰鸣正撕裂雪夜的寂静。
程海阳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工地常见的铲车,王老板上个月刚用它推平了刘瘸子的早餐铺。"跳车!"他踹开二胖的同时抱住林晓燕滚下雪橇,三人顺着陡坡跌落时,铲车的钢铲正将空雪橇车碾成废铁。
冰碴刮过程海阳结痂的额角,温热血珠溅在林晓燕颤抖的睫毛上。他们最终撞在化粪池围栏停下时,听见坡顶传来马仔的狂笑:"王老板说送你份年夜饭!"
林晓燕摸到程海阳羽绒服裂口里飘出的棉絮,突然翻身压住他渗血的右腿:"别动,铲车又来了!"
程海阳的指尖陷进冻土。铲车大灯将他们罩在光柱里,像极了父亲下岗那天,厂区里被拍卖的龙门吊照射出的最后一束光。他摸到裤兜里变形的铝饭盒,豁口边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抱紧我。"他在林晓燕耳边低语,手指扣紧饭盒边缘的豁口。铲车引擎的轰鸣声震得围栏上的冰棱簌簌坠落,程海阳突然抡起饭盒砸向结冰的地面。铝皮在钢铲上擦出刺目火花,迸射的碎片精准扎进铲车轮胎。
"跑!"他拽起林晓燕冲向化粪池西侧的排水沟,二胖抓起散落的螺丝钉撒向冰面。铲车在急转时打滑,钢铲重重劈进冻土,飞溅的泥块砸在三人后背。程海阳闻到羽绒服裂口里溢出的鸭绒味,那是母亲临终前拆了五件旧袄才攒出的新衣。
排水沟的冰层下传来汩汩水声,林晓燕突然刹住脚步:"前面是断崖!"月光照亮十米外的陡坡,坡底货运列车的尾灯像条赤红蜈蚣在雪原蠕动。程海阳扯下围巾缠住手掌:"抓住输油管滑下去!"
生锈的输油管道贴着崖壁蜿蜒,二胖的棉裤被铁锈划开长口子。铲车大灯追上来时,程海阳摸到管道接缝处的油渍,柴油混合着血腥味钻入鼻腔。林晓燕的围巾勾住凸起的铆钉,他返身去扯的瞬间,铲车钢铲擦着头顶掠过,削断半截输油管。
"闭气!"三人随着断裂的管道坠入雪堆,程海阳的肋骨撞在埋着酒瓶的冻土上。货运列车喷出的蒸汽模糊了追击者的视线,他咬着牙将林晓燕推进车厢间的连接处,二胖扒住缓冲器时棉鞋掉了跟。
列车加速的刹那,程海阳看见王老板的马仔在月台上跺脚。林晓燕从他怀里摸出浸血的存折,塑料封皮裂开的位置正好是存款数额。"医院的钱..."她的声音被寒风削得支离破碎。
"闽南女人给的定金够交半月。"程海阳撕开棉袄内衬,取出用塑料袋裹着的卤煮配方,"明天你去老周家借三轮车,就说我们要租他家后院。"
二胖突然指着窗外:"阳哥,那不是刘瘸子的搪瓷缸吗?"废弃站台上,熟悉的牡丹花纹缸子倒扣在雪地里。程海阳想起半个月前,刘瘸子被铲车逼得喝下滚烫的豆浆,喉咙的烫伤让他再也吆喝不出"豆腐脑"三个字。
列车驶入隧道时,黑暗吞没了所有声响。林晓燕摸索着给他包扎膝盖,纱布缠到第三圈时突然开口:"王老板的厨子...是你举报的?"
程海阳的睫毛扫过她手背:"卫生局的老陈,他闺女在咱们这订了三个月病号饭。"隧道尽头的光晕里,他看见后视镜中自己结霜的眉骨,那里新添的伤口正在凝成暗红的冰碴。
回到锅炉房己是凌晨三点。李婶蹲在漏风的窗边择菜,洗菜水在水泥地上冻成蜿蜒的冰河。"货运站追加了八十份早餐。"她将冻硬的菠菜砸进铁盆,"王老板的人把菜市场三个猪肉摊全包了。"
程海阳把存折塞回砖缝,转头看见二胖正用铁勺刮锅底的糊粥。"阳哥,他们这是要断咱们原料。"少年舔着勺沿的米粒,喉结上下滚动,"西郊屠宰场的老吴刚打电话,说有人出双倍价买断他的下水。"
林晓燕突然掀开蒸笼,热气腾起在她眉间凝成水珠:"菜市场东头还有个鱼摊没人守。"她沾着鱼鳞的胶靴踢开墙角的麻袋,露出半截冻僵的鲤鱼尾,"马老太回乡下奔丧了。"
程海阳的指节在炉壁上敲出暗哑的节奏。炉火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霉斑遍布的墙上,那影子忽然挺首腰板:"二胖,天亮前去码头找潮州帮的船老大,用卤煮配方换三十斤海杂鱼。"
"那咱们的招牌菜..."二胖的惊呼被突然撞开的门板打断。穿貂皮的女人倚在门框上,翡翠镯子磕得铁门叮当响:"小程老板,王总让我带句话。"她尖细的高跟鞋碾过地上的冻菠菜,"明天起,整个工业园的盒饭他都包了。"
锅炉房的蒸汽在女人身后凝成惨白的漩涡。程海阳抓起铁钩拨弄炉膛,火星溅在女人貂毛领子上:"告诉王总,他女婿开的洗脚城,用的可是工业园的热水管道。"
女人的瞳孔在火光中收缩成针尖,她后退时踩到结冰的菜叶险些滑倒。林晓燕适时递上装卤煮的饭盒:"姐,用茴香籽泡脚能去湿气。"铁门重重关上的瞬间,二胖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被煤灰呛出了眼泪。
程海阳将最后的煤块投进炉膛,火光在他龟裂的掌心跳跃。父亲临终前攥着下岗证的模样突然浮现在火焰里,那张皱巴巴的纸,此刻正在存折夹层里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