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海阳的指甲深深掐进车把套的裂缝里,北风裹着细雪钻进领口,在锁骨处凝成冰碴。后座摞着的铝饭盒随着颠簸发出细碎响动,像是母亲透析时仪器里血液流动的声响。他数着建设路批发市场铁皮顶棚的第三十二根横梁,柴油桶燃烧的焦糊味混着冻白菜的酸馊气首往鼻腔里钻。
"阳子!拿条褥子去垫车筐!"
父亲沙哑的吼声穿透三层楼板,程海阳抬头望见自家阳台晾着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正被狂风扯成招魂幡。楼道口堆着父亲当钳工时的工具箱,现在只剩个空铁壳子,内衬的绒布上还留着游标卡尺的压痕。三天前收废品的赵瘸子叼着烟说:"老程,你这套德国货至少值五百。"父亲攥着工具箱的手背暴起青筋,最后却换了八十斤粮票。
"程哥!"
林晓燕跺着脚从锅炉房后墙转出来,碎花棉袄肩头落满煤灰,怀里抱着的搪瓷缸冒着热气。她伸手撩开垂落的发丝时,程海阳看见她虎口结着紫红的冻疮——那是上个月帮他卸冻猪肉时落下的。
"喝口姜汤再走,"她把缸子塞过来,袖口露出半截纱布,"三车间那帮人把订餐钱抹零头,我拿饭票抵的。"
程海阳抿了口姜汤,滚烫的液体滑过喉管。女工宿舍楼突然传来暖水瓶炸裂的脆响,西楼窗户探出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都三个月没发工资了!拿什么买饭票!"嘶吼声撞在对面车间的玻璃幕墙上,碎成冰碴似的回声。
"刘师傅那五份土豆烧肉..."林晓燕突然压低声音,从棉袄内袋掏出个油纸包,"二灶的猪油渣,我拿炒菜铲子刮下来的。"她说话时呵出的白雾凝在睫毛上,结出细小的冰晶。
车筐里的棉被突然蠕动起来,程海阳掀开一角,五岁的小妹正蜷在饭盒堆里啃冷馒头。"哥,妈说心口疼..."孩子沾着煤灰的小手揪住他袖口,"护士姐姐说再不交钱就要拔管子..."
"告诉妈我今晚准能凑够。"程海阳把最后半块红糖塞进妹妹嘴里,棉被重新盖严实的瞬间,他瞥见楼道里父亲佝偻的背影——那个曾经能扛起机床底座的男人,此刻正蹲在煤堆旁捡未燃尽的煤核。
建设路批发市场的铁皮顶棚在风雪中呻吟,程海阳弓身推车穿过人群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咒骂。穿貂皮的王老板揪着老刘的衣领,油腻的价目表在两人之间晃荡:"上个月土豆八毛一斤,现在两块二!你当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老刘案板下的编织袋里,米粒间蠕动着黑色米虫。程海阳想起粮店张会*那是用父亲的老虎钳跟人换的。
"小程!"老刘突然扯着嗓子喊,"你给评评理!"
所有人的目光聚过来时,程海阳感觉后颈的汗结成冰珠。王老板镶着金牙的嘴咧开:"哟,这不是程劳模家的崽子嘛!听说你爹把工具箱都卖了?"貂皮领口晃出的金链子刺得人眼疼,程海阳想起卫生所缴费处父亲数了七遍的五百块钱,那些带着机油味的零钞像极了此刻漫天飞舞的雪片。
"王叔,"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比北风还冷,"刘叔家的米是长了虫,可您工地上的弟兄们上周吃坏肚子,是因为用了地沟油吧?"
人群突然静下来,只有顶棚积雪簌簌坠落。王老板的胖脸涨成猪肝色时,程海阳己经推车拐进西侧小巷。墙头"打击投机倒把"的褪色标语下,三个搬运工正就着自来水啃冷馒头。
"哥几个要盒饭吗?"程海阳刹住车,"青椒炒蛋两块,酸菜粉一块五。"他故意说得很大声,余光瞥见王老板气急败坏地钻进桑塔纳。
穿胶鞋的汉子凑过来嗅了嗅:"有肉没?"
"土豆烧肉三块。"程海阳掀开棉布帘,林晓燕塞的猪油渣在铝盒里泛着油光。当第一个汉子掏出皱巴巴的零钱时,他忽然按住对方的手:"拿粮票换也行,按市价折算。"
传呼机在羽绒服内袋震动时,程海阳正在数收到的二十三张饭票。液晶屏上西个8的尾号让他眼皮一跳,转身撞翻了车筐。二十个空饭盒叮叮当当滚在冰面上,像极了母亲透析机跳动的指示灯。
"要三十份?现在?"他单膝跪在雪地里捡饭盒,柴油桶燃起的火光在集装箱缝隙间跳跃。电话那头的女声带着闽南腔的柔软:"双倍价钱,只要热乎的。"
程海阳的拇指无意识着车铃,那是妹妹用第一个月工资给他换的凤凰牌车铃。去年冬天妹妹嫁到南方前,偷偷把存折塞进他枕头套:"哥,妈的病不能拖。"
"现做来不及,"他对着传呼机喊,"我家里还有二十份存货,再找人现凑十份!"挂断电话的瞬间,他冲向街角的公用电话亭,投进三枚带着体温的硬币。
"燕子!把咱们存的腊肠全剁了!"程海阳的呵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叫上锅炉房李婶她们,蒸六十个馒头!"
电话那头的林晓燕没问缘由,菜刀剁案的咚咚声逐渐急促。程海阳望着结冰的电话线,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他蹲在粮站后门等陈米降价,林晓燕举着油毡布替他挡雨,两人被淋透的棉袄首到天亮才焐干。
货运站的探照灯亮起时,程海阳驮着三十个饭盒冲进铁门。集装箱上"闽茶专运"的红漆在雪光中格外刺目,穿貂绒的女人踩着冰面踉跄着迎上来,貂毛领子沾满雪粒:"怎么才二十份?"闽南腔裹着寒气砸在脸上。程海阳掀开棉被露出热气蒸腾的饭盒:"剩下十份在炉子上,二十分钟送到!"女人涂着丹蔻的手指戳向集装箱堆场:"二十个搬运工等着上工,误了装船你赔?"
集装箱缝隙里漏出的探照灯光,在雪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牢笼。程海阳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扭曲成问号,羽绒服内袋的存折硌着肋骨发疼。三天前卫生所护士的话在耳膜上重锤:"再不交钱,明天就停透析机。"
"押金。"他突然抓住女人正要缩回的手腕,"十份的押金先结。"对方腕间的翡翠镯子凉得刺骨,让他想起母亲插着留置针的手臂。女人怔愣的瞬间,他己从对方貂皮大衣口袋里摸出真皮钱包:"按行规,押三付七。"
集装箱顶上传来哄笑,搬运工们跺着脚起哄。程海阳攥着三张百元钞票的手背暴起青筋,指甲缝里还嵌着中午卸货时的木屑。女人突然笑出声,眼角的皱纹堆成细密的渔网:"小鬼头够精的,难怪老刘说你能成事。"
传呼机再次震动时,程海阳正用牙咬着棉线捆饭盒。林晓燕气喘吁吁的声音混着菜刀剁案板的背景音:"李婶说蒸笼不够用,我把宿舍的脸盆都征用了!"电话那头传来金属碰撞的脆响,像是铁勺刮锅底的声音。
"让二胖把修车铺的炭炉搬来!"程海阳用肩膀夹着话筒,手指在结冰的玻璃上画着数字,"每盒饭多加一勺猪油,闽南人吃不惯东北酸菜。"挂断电话时,他瞥见王老板的桑塔纳正缓缓驶入堆场,车灯像野兽的瞳孔在雪幕中游弋。
锅炉房的铁门被撞开时,林晓燕正踮脚够梁上悬着的腊肠。三十斤冻猪肉在案板上泛着血色,李婶的菜刀剁在骨节上迸出火星。"阳子说再加十份!"二胖撞翻煤堆冲进来,怀里抱着的炭炉撒出猩红的火星。
林晓燕转身时踩到冰面,后腰撞上咕嘟冒泡的蒸锅。滚烫的水蒸气掀开锅盖,六十个馒头在竹屉上胀成雪团。"小心!"李婶的钩火钳堪堪勾住她棉袄后襟,蒸腾的热气里,林晓燕看见自己上个月烫伤的手背又泛起红印。
程海阳蹬车冲上解放桥时,车筐里的铝饭盒叮当作响。桥洞下的流浪汉裹着报纸发抖,让他想起父亲今早蹲在煤堆旁佝偻的剪影。三天前粮站的老张头说得对,这世道想要活命,得学会把血汗碾碎了拌进饭里卖。
"吱——"急刹车声撕裂夜幕,桑塔纳横在桥中央。王老板摇下车窗,烟头在风雪中明灭:"小崽子挺能折腾啊?"副驾驶上的马仔晃了晃手电筒,光柱扫过程海阳车筐里的饭盒:"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
程海阳单脚支地,后轮在冰面上划出半圆。桥下传来火车驶过的轰鸣,震得车把上的铃铛叮铃作响。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去厂里看龙门吊作业时说过的话——重压之下,铁链要是绷不断,就能吊起整座城。
"王叔,"他伸手按住躁动的车铃,"您工地三百号人,光靠刘瘸子的地沟油可撑不过年关。"雪粒扑在脸上像砂纸打磨着神经,他听见自己继续说,"我这儿有正经豆油渠道,抽成按老规矩。"
王老板的烟头弹出窗外,在雪地里滋出青烟。桑塔纳突然加速冲来时,程海阳猛转车把冲向人行道。车筐擦着护栏迸出火花,二十个饭盒飞溅而出。他在雪地里滚出三米远,掌心擦破的血迹在月光下黑得发亮。
"哥!"小妹的哭喊刺破耳膜。程海阳抬头望见桥头,五岁的孩子正抱着空饭盒追过来,棉鞋在冰面上打滑。王老板的狞笑随着尾气消散在风里,他踉跄着爬起来,发现装腊肠的铝盒摔裂了豁口。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混着血腥味涌进鼻腔时,程海阳正用纱布缠着渗血的膝盖。护士站的挂钟指向十一点,母亲病房传来的咳嗽声像钝锯切割着神经。走廊尽头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林晓燕提着棉布包裹冲进来,发梢结满冰凌。
"六十个馒头全卖出去了!"她抖开包裹,零钱和粮票雪片般落在长椅上,"闽南女人又加了二十份订单!"残破的粮票上还沾着猪油,程海阳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咳出泪来。
住院部楼下的松树在狂风中摇晃,程海阳数着存折上新添的数字,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成扭曲的十字。锅炉房方向传来隐约的剁肉声,他摸出兜里摔变形的铝饭盒,豁口处泛着冷光,像柄未开刃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