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林晓燕将账本摔在铁皮桌上，震得搪瓷缸里的茶水荡出波纹。程海阳蹲在煤堆旁磨改锥，抬头时眉梢还沾着铁锈："又差多少？""铸造厂坐地起价，每吨生铁涨三百。"林晓燕扯下毛线手套，食指戳着泛黄的纸页，"漠河那批货要是按期交货，咱们得把虎子押给废品站当苦力。"窗外传来金属撞击声，虎子正抡着大锤夯打弯曲的排烟管。零下十五度的寒风裹着煤灰钻进领口，他后颈的冻疮裂开渗出血丝。两个临时工缩在墙角搓手，哈气在安全帽上凝成冰碴。程海阳摸出父亲留下的铜质怀表，表链刮过掌心的老茧："给老吴打电话，说今晚先发五十套应急。""当啷"一声，苏曼的高跟鞋踢开仓库木门。貂皮领子上凝着霜花，她甩出个牛皮纸袋："货运局追加两百套订单，预付三成定金。"猩红指甲划过合同条款，"但要求加装防爆阀——漠河冻裂三个炉膛了。"虎子扔下铁锤冲过来，沾着机油的手套在图纸上抹出黑印："咱用的都是火车锅炉钢！""冻土层施工队把柴油掺进煤里烧。"苏曼点燃细长的女士烟，火光映亮她眼尾的细纹，"明早十点，质检局的人要来封存样品。"程海阳突然抓起半截钢管，猛砸墙角摞着的报废炉具。巨响惊飞屋顶的麻雀，林晓燕的算盘珠蹦到煤堆里。"给赵叔送两瓶烧刀子，"他喘着粗气撕开棉袄内衬，掏出张泛蓝的图纸，"这是父亲当年修的蒸汽机车减压阀。"夜班汽笛响过三遍时，仓库里亮起三盏200瓦灯泡。虎子把报废的炉膛撬开，程海阳对照图纸切割铁板。苏曼裹着军大衣蹲在旁边，貂皮垫在煤渣上当坐席："战备仓库有批无缝钢管，但要走物资局的批文。""来不及了。"程海阳咬着手电筒焊接弹簧片，焊花溅在磨破的袖口，"用火车减震器改缓冲装置，你明天拖住质检局的人两小时。"黎明前最黑的时刻，林晓燕数完第西遍硬币，把买早餐的钱塞进防爆阀模具。当她捧着发霉的账本走进信用社时，信贷主任正在擦拭新换的"模范单位"铜牌。"程氏作坊的贷款？"秃顶男人推了推金丝眼镜，"听说你们卖给货运局的炉子炸伤三个工人。"林晓燕指甲掐进掌心，脸上却绽开梨涡："那是竞争对手伪造的质检报告。"她从提兜里掏出还冒热气的防爆阀，"您家老爷子不是在铁路澡堂烧锅炉？装上这个能省三成煤。"正午的阳光刺破雾霾，质检局的白色面包车堵在仓库门口。程海阳扯下满是破洞的帆布手套，露出虎口结痂的烫伤："请便。"穿制服的男人踢了踢改装过的炉膛："压力测试怎么做？""烧到红热状态泼冷水。"虎子拎起铁桶就往燃烧室浇，蒸汽混着煤灰喷了质检员满脸。压力表指针在临界值颤动，防爆阀突然弹出，将滚烫的水汽导向空中。苏曼的娇笑声打破僵局："王科长，听说令公子想进铁路文工团？"她涂着丹蔻的手指拂过对方肩章，"程老板刚给货运局文艺汇演赞助了十套音响设备。"当最后一车炉具发往北疆时，铸造厂的讨债人坐在了程海阳的办公桌上。为首的光头用匕首削着苹果，汁水淋在漠河的订单合同上："程老板现在是大人物了，不会赖我们这些小厂的账吧？""下月初八结清。"程海阳着父亲留下的检车锤，"否则我把生铁掺假的证据送到工商局。"光头猛地扎穿苹果，刀刃离他手指仅差毫厘："彪哥让我捎句话，东郊废车场最近治安不好。"深夜的雪粒子砸在铁皮屋顶上，程海阳清点完最后一批防爆阀，突然听见仓库后窗的异响。三个黑影正在撬装货的卡车，虎子抄起钢管就要冲出去，被他死死按住肩膀。"让他们偷。"程海阳盯着黑影腰间闪烁的警用皮带扣，"明天给派出所送锦旗，就写'雷霆出击保民生'。"果然次日中午，满脸通红的王所长亲自押着赃物上门。虎子当着警察的面清点货物，突然举起个陌生的零件："多出二十个增压阀！"程海阳瞥见零件上的钢印，突然抓起电话："老吴，马上检查漠河那批货的增压装置！"话筒里传来杂音，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货运局走廊的暖气片滋滋作响，程海阳攥着炸变形的增压阀，指甲在陌生钢印上抠出火星。局长办公室飘出茉莉茶香，秘书却把他拦在会客室："领导在开安全生产会议。""等多久都行。"程海阳脱下沾满油污的棉大衣，露出洗得发白的铁路制服。暖气烘烤下，他后颈的旧伤疤开始发痒——那是十八岁跟父亲修蒸汽机车时，被锅炉铆钉烫的。三小时后天色擦黑，货运局长端着保温杯经过会客室，突然驻足："小程？你父亲是程铁山？""您认识家父？"程海阳猛地起身，怀表链子勾住了沙发弹簧。"八十年代抢运东北粮，你爸带人三天修好十台故障机车。"局长着杯盖上褪色的铁路徽章，"那年暴雪封山，他钻进零下西十度的车头抢修制动阀......"窗外传来火车汽笛，程海阳感觉怀表在掌心发烫。父亲临终前攥着检车锤的模样浮现在眼前，那锤柄上还刻着"安全重于泰山"。"这次事故......""是人为破坏。"程海阳摊开掌心，变形的阀体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正规增压阀要十二道淬火工序，这个废铁连三道都没做完。"局长用放大镜细看钢印，突然抓起电话："保卫科！把三号库所有配件封存！"深夜的货运站台亮着探照灯，程海阳跟着技术员爬进货柜。虎子突然拽住他裤脚："哥！这编号不对！"手电筒光束里，本该印着"程氏五金"的货箱变成了"永鑫建材"。苏曼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她甩出一叠照片："彪哥的马仔昨晚在3号库卸货。"画面里光头男人正给保管员塞信封，背景是成堆的劣质阀门。"现在去抓人？"虎子抄起撬棍。"打草惊蛇。"程海阳撕开永鑫货箱，抓起把生锈螺丝，"明天建材展销会，永鑫要竞标铁路公寓项目。"林晓燕从阴影里走出，算盘珠响得清脆："他们报价比我们低两成，除非......""除非以次充好。"程海阳将锈螺丝碾成粉末，"帮我约《北方工业报》的记者。"次日展销会现场，永鑫展台前堆着锃亮的标准件。彪哥摸着金链子大笑："程老板也来学习？"突然脸色骤变——程海阳当众将永鑫螺丝按进压力机，五吨重锤落下时，螺纹像面条般扭曲断裂。记者们的闪光灯亮成一片，程海阳举起检测报告："抗拉强度不足国标三分之一！"骚动中，苏曼贴着彪哥耳语："你仓库里还有二十吨伪劣品吧？"她晃了晃录音笔，"保管员说收了您三千封口费。"展会保安冲过来时，程海阳己被货运局的车接走。局长指着沙盘上的铁路公寓模型："工程指挥部决定改用你们的紧固件，但三个月要供五百吨。""我们作坊产能......""战备仓库有闲置的冲压机，七二年苏联造的老家伙。"局长递来串铜钥匙，"你父亲教过我，设备是死的，人是活的。"铸铁车间里，林晓燕对着苏联图纸发愁："这机器吃电比吃钢还狠！"程海阳抹了把脸上的机油："去供电局找马科长，就说我们承包线路改造。""他们年初才驳回过申请......""现在不同了。"苏曼倚着门框晃动车钥匙，"马科长儿子刚通过货运局招工体检。"当第一炉合格钢水浇进模具时，铸造厂的讨债人又来了。光头拿匕首削着苹果："彪哥说程老板现在攀上高枝......""告诉彪哥，永鑫那批劣质钢还在战备仓库。"程海阳将热轧成型的钢条浸入冷水，蒸汽模糊了对方狰狞的脸，"你说要是登了报，他的靠山还坐得稳吗？"暴雪夜，程海阳独自留在车间调试冲床。父亲那柄检车锤突然从架子上坠落，砸在苏联机器的红色急停钮上。他本能地扑过去拉电闸，身后轰隆巨响，失控的冲压机将钢锭砸成铁饼。冷汗浸透工装时，他摸到检车锤上凹陷的刻字——安全重于泰山。三个月后铁路公寓竣工典礼，程海阳站在人群最后。局长递来烫金请柬："讲两句？""不了。"他望着楼顶闪烁的航标灯，"该给父亲坟前添盏长明灯了。"风雪中，林晓燕将账本翻到新页，苏曼对着后视镜补口红，虎子把"程氏五金"的招牌擦得锃亮。程海阳裹紧棉大衣，听见远处传来蒸汽机车的汽笛，恍惚间与二十年前的鸣笛重叠成同一个音调。
北风卷着煤渣拍打车间铁窗，程海阳蹲在苏联冲压机旁，用刮刀清理导轨积垢。林晓燕裹着军大衣冲进来，算盘珠沾着雪粒："供电局要咱们预付半年电费！""马科长松口了？"程海阳将沾满油污的棉纱扔进铁桶。"说战备线路改造得部里批。"林晓燕翻开账本，红墨水圈住水电费数字，"除非......"车床突然发出刺耳摩擦声，虎子从地沟钻出来，举着断成两截的传送带："苏联皮带糟烂了！"程海阳用游标卡尺量了量裂口："这是五八年产的橡胶，得找替代品。"苏曼的高跟鞋踩过结霜的水泥地，貂皮领子上沾着雪："港口扣押了南洋来的橡胶船。"她甩出张海关罚单，"彪哥举报咱们走私战略物资。""战备仓库还剩多少传送带？"程海阳用粉笔在地面画着受力图。"全让永鑫换了劣质货。"虎子踢飞个生锈螺母，"保管科长老刘今早请病假了。"林晓燕的算盘啪嗒掉地："三天后要交两百吨道钉！"程海阳抓起父亲留下的检车锤，突然砸向墙角消防柜。玻璃碎裂声中，他抽出盘绕的帆布水带："火场逃生用的编织法，能撑三个月。"雪夜车间亮如白昼，八条帆布传送带在冲压机咆哮中绷紧。老电工扯着嗓子喊："电压不稳！""关掉除霜机！"程海阳将棉手套塞进齿轮箱保温。苏曼的大衣盖住配电箱，貂毛在电流过载的焦味中卷曲。黎明时分，最后一筐道钉喷完防锈漆。林晓燕突然指着窗外："铁道兵的人来了！"中校踩着齐膝积雪走进车间，手套抹过传送带接缝："抗美援朝时用被单补过坦克履带。"他转身对勤务兵点头，"把仓库那批舰船缆绳批给他们。"程海阳摸到缆绳上凝结的盐晶——这是远洋货轮锚链拆下的军品。虎子用钢锯试了试："锯条崩了！""得用氧气乙炔切割。"程海阳看向结冰的乙炔瓶，眉头拧成铁疙瘩。中校掀开卡车篷布，三罐印着俄文的工业氧气滚落："从退役核潜艇拆的，纯度够刻导弹尾翼。"切割焰刺破晨雾时，程海阳后颈的旧伤疤隐隐作痛。父亲抡大锤修蒸汽机车的画面与眼前飞溅的钢花重叠，安全重于泰山的刻字在缆绳断口闪烁。讨债人的摩托车队围住工厂时，程海阳正将最后一段缆绳套上齿轮。彪哥的金链子埋在雪貂毛领里："程老板连海军家底都敢动？""比不上您动战备物资的手笔。"程海阳扬起海关放行单，"您那船南洋橡胶，掺了三分之一的再生胶吧？"闪光灯骤亮，《北方工业报》记者从钢锭后走出："请问永鑫建材如何取得战备库准入资质？"彪哥的保镖刚要动作，中校的吉普车碾雪而至。勤务兵皮靴上的伞兵刀晃过众人眼帘："首长问那批潜艇氧气用着顺手吗？"道钉验收当天，货运局长摸着冰凉的舰船缆绳："当年你父亲用枕木修过坦克铁路运输车。"他突然压低声音，"工程兵要在冻土带修新线，敢接五万套特制道岔吗？"程海阳望向墙上父亲的遗照，检车锤在工具箱里发出共鸣般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