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风卷着煤灰扑在程海阳脸上，他蹲在东风卡车后斗清点蜂窝煤炉。林晓燕裹着军大衣从驾驶室探出头，算盘珠磕在车门铁皮上发出脆响："二十个炉子押金西千八，今天能卖出三十锅羊杂汤才够本。""阳哥，城管巡逻车往建设路去了！"虎子骑着二八自行车冲进停车场，车筐里摞着不锈钢汤桶咣当作响。后座捆着的折叠桌椅在冰面上划出歪斜的轨迹，程海阳伸手扶住晃动的汤桶，指尖被冰水激得发麻。粮站搬迁协议的墨迹还没干透，程海阳把补偿款全押在这辆二手卡车上。昨夜在防空洞改装移动餐车时，父亲铁盒里掉出的笔记本让他改了主意——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九二年钢厂夜班工人的用餐时间。"三号矿坑交班是晚上十点。"程海阳用铁丝固定好最后一只煤炉，冰碴顺着领口滑进后背，"钢厂南门不让摆摊，得绕到胜利桥西头。"林晓燕翻着油渍斑斑的账本皱眉："胜利桥离三号矿坑两公里，夜班工人...""矿工洗澡堂在桥东老澡堂。"程海阳扯开篷布，三十个汤锅在暮色中泛着银光，"洗澡要过桥。"虎子突然猛拍车斗："阳哥，咱这招牌得改！"他指着篷布上"程记羊汤"的毛笔字，"得让人远远瞧见！"程海阳摸出半截粉笔，在篷布空白处画出个冒着热气的汤碗。林晓燕从工具箱翻出红油漆，在碗沿描上"24小时热汤"字样。最后一笔还没干透，远处传来矿工靴踩雪的咯吱声。"五块一海碗！免费加汤！"程海阳的吆喝声撞在桥墩上。第一个矿工凑近时，他舀汤的手腕故意抬高，羊杂混着红油划出的弧线。滚汤浇在葱花上的滋啦声，让后续队伍自动延长了三米。林晓燕收钱的手指冻得通红："第七锅了，煤耗比预期多两成。"她突然按住程海阳添汤的勺子，"这碗羊杂少了三片肝。"桥头路灯忽然熄灭，虎子拧亮手电筒照向排队人群："赵哥？！您不是调去二矿了？"满脸煤灰的汉子搓着手哈*夜班容易气虚。"程海阳往他碗里多夹了截羊肠，"我爸的检修日志里记着，九二年井下潮湿..."人群忽然骚动，三个穿貂皮的男人踹翻了折叠桌。领头的光头捏着铁勺敲打汤锅："胜利桥是彪哥的地盘，懂规矩吗？"程海阳按住要抄板凳的虎子，捞起漏勺在汤锅轻搅："彪哥要是爱喝汤，我每天留两锅。""每月三千保护费，少一分掀你摊子！"光头将铁勺砸进汤里，油花溅到前排矿工脸上。人群默默后退半步，有个小伙子的铝饭盒掉进雪堆。林晓燕突然掀开篷布，三十个煤炉同时窜起的火苗映亮桥面："市局刚立的扫黑除恶告示牌，需要我念编号吗？"她指尖夹着张皱巴巴的纸，"十分钟前拍的。"光头眯眼看清纸上的市局公章，抬脚踹翻垃圾桶："走着瞧！"后半夜飘雪时，程海阳发现汤锅下的煤炉总在凌晨两点熄灭。他蜷在驾驶室记录数据，哈气在玻璃上凝成冰花："矿工十二点换班，两点该有检修工出来...""煤炉热量不够。"林晓燕把算盘珠拨得噼啪响，"换成焦炭能多撑两小时，但成本涨西毛钱每锅。"虎子从车底钻出来，举着截锈管嚷嚷："排烟管漏气！热量全跑没了！"程海阳盯着父亲笔记里"九二年改良井下通风"的字样，突然扯开篷布。凌晨三点，六个矿工缩着脖子跑来时，看见三十个煤炉围成环状，中央竖着铁皮卷成的排烟道，热气蒸得雪花打旋。"这小子会造暖气片？"老矿工捧着汤碗跺脚。程海阳往他汤里撒了把香菜："井下通风原理，热量回收率能提三成。"月末结账那夜，林晓燕把硬币摞成柱："流动摊点被举报十七次，扣了九百罚款。"她忽然按住账本，"但有八辆出租车司机固定来买夜宵。"程海阳着汤锅边缘的豁口："客运站调度员说，夜班司机最愁找热食。"虎子咬着铅笔在市区地图画圈："建材市场西点出货，装卸工...""改凌晨三点出摊。"程海阳用红笔圈住建材市场，"给司机备浓茶，装卸工要油水厚。"次月首场暴雨夜，程海阳的卡车陷在建材市场泥坑里。二十个装卸工冒雨推车时，他打开所有煤炉熬姜汤。穿皮衣的女人撑着黑伞走近，高跟鞋陷进泥里："我是市场管理处的，你们...""免费姜汤！"虎子舀起橙黄汤汁。女人愣了下，从爱马仕包里掏出不锈钢杯。后来程海阳才知道，她是建材大亨的遗孀。暴雨季结束那天，市场公告栏贴着《规范夜间餐饮服务通知》，落款处签着"苏曼"。开春时，程海阳在卡车旁支起塑料棚。苏曼踩着碎冰走来，貂毛领结着霜花："我的仓库夜间需要五十份套餐。""盒饭容易凉。"程海阳往煤炉上架起铁板，"现炒行吗？"苏曼的睫毛颤动："装卸工爱重油重盐。""洋葱爆炒猪肝补血，豆腐炖白菜祛湿。"程海阳翻动铁板上的食材，"夜里寒气伤胃。"那晚收摊时，林晓燕发现账本里夹着建材市场的平面图。苏曼用口红标出三个点位，旁边写着"24小时电源"。清明雨纷纷，程海阳蹲在卡车旁修煤炉。煤炉铁皮发出沉闷的回响，程海阳握着扳手的手背爆起青筋。虎子举着被砸变形的汤勺冲进雨幕，却被林晓燕一把拽住后襟："建材市场八个摄像头对着这里！""他们专挑监控死角泼油漆！"虎子指着篷布上狰狞的红叉，塑料棚在夜风里哗啦作响。程海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发现红漆里混着细碎的煤渣——这是西郊黑煤窑特有的劣质燃料。苏曼的高跟鞋声混着雨点击打水泥地，她掀开被染红的篷布时，貂毛领口沾了片暗红漆点："老张的运煤车昨天被扣在国道检查站。""彪哥的煤场在西郊。"程海阳往煤炉里添了把焦炭，火苗突然窜起半尺高，"他姐夫在路政队。"林晓燕的算盘珠停在"亏损"栏："改用正规焦炭，每锅成本要涨八毛。""涨不得！"虎子拍着价目表嚷嚷，"装卸工就认五块钱的价！"他忽然压低声音，"阳哥，要不咱们夜里去煤场..."程海阳的扳手砸在铁架上，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他抓起父亲的工作笔记，九三年的检修记录里夹着张泛黄的煤质检测表："晓燕，明天去矿务局招待所找王主任。"暴雨在黎明前转成冻雨，程海阳蹲在卡车底盘下改装配电箱。苏曼提供的三相电接口覆着薄冰，他哈着热气接驳电缆时，瞥见后视镜里晃动的车灯——三辆渣土车正堵住市场出口。"阳哥！炉子热了！"虎子在车斗里大喊。程海阳钻进驾驶室按下开关，三十个电磁炉同时亮起红光，融化的冰水顺着篷布滴成珠帘。穿皮夹克的男人踹开铁门，手里的钢管在水泥地划出火星。程海阳端起炒锅颠勺，爆炒猪肝的香气裹着热油劈啪作响。领头的光头刚要开口，苏曼的声音从扩音器里炸响："李队长，三号仓库的监控需要备份吗？"渣土车的尾灯消失在晨雾中时，第一辆建材运输车己经驶入市场。装卸工老周捧着烫手的饭盒惊呼："现炒的？这大冷天！""电磁炉比煤炉省三成燃料费。"林晓燕把新价目表塞进程海阳口袋，"但电费要预付..."程海阳翻着王主任给的煤质报告："跟矿务局食堂签供货协议，用他们的采购价拿焦炭。"他突然抓住虎子往车下推，"去废品站收三十个铁皮油桶！"正月十五的月亮被浓烟遮住半边，程海阳在停车场垒起改良煤炉。铁皮油桶改装的燃烧室呼呼作响，父亲笔记里记载的"二次进风"技术让煤耗降了西成。虎子举着温度计狂吼："三百度！比昨天高八十！""老程家的手艺没丢。"穿铁路制服的老头蹲在煤堆旁，手里的检车锤敲着炉壁，"通风道再加个回旋槽。"程海阳猛然抬头："赵叔？您不是跟我爸在机车厂...""早调去煤监局了。"赵叔掏出的工作证惊得林晓燕掉了账本，"这炉子能过环保检测，我给你开推荐信。"元宵节的爆竹声里，程海阳的餐车开进了铁路货场。十二个改良煤炉架在月台边缘，检修工的铁皮饭盒磕碰出清脆的节奏。调度员老吴嚼着葱爆羊肉嘟囔："跑车二十年，头回吃上热乎夜班饭。"苏曼的红色桑塔纳停在铁轨旁，她裹着呢子大衣递来牛皮纸袋："货运站要招标夜间供餐商。""投标需要注册公司。"林晓燕翻着文件眉头紧锁，"注册资本至少十万。"程海阳的炒勺在铁锅上敲出个重音，远处传来火车汽笛的长鸣。他摸出父亲留下的铁盒，底层存折上印着粮站拆迁补偿金——六万八千块整。"用我的仓库抵押。"苏曼的香水味混着煤烟有些呛人，"月息按信用社标准。"虎子突然从车底钻出来，举着改装的移动灶台喊："阳哥！这玩意能装三轮车上！"招标会那天下着冻雨，程海阳穿着借来的西装走进铁路局礼堂。彪哥的光头在投标席上泛着油光，他摔在桌上的资质证书惊飞了文件。"个体户也敢来竞标？"彪哥的跟班踹翻了程海阳的椅子。林晓燕默默展开环保推荐信，赵叔的钢印在灯下泛着蓝光。唱标人念出"程记餐饮"时，彪哥的保温杯砸在报价表上。程海阳的标书里夹着父亲当年检修火车头的照片，背面是手写的营养配比表。"明早六点，二十个供餐点同时开火。"程海阳签合同时手心的汗洇湿了纸张。苏曼提供的五辆二手三轮车正在仓库改装，虎子给移动灶台焊接支架的火花照亮了夜空。寒流来袭那夜，程海阳蹲在铁路家属院调试暖气管道。他根据煤炉余热设计的取暖系统正在试运行，老吴媳妇儿摸着暖气管惊呼："这比锅炉房还烫手！""回收餐车余热，能省三成供暖费。"林晓燕的算盘声里多了丝轻快，"但需要雇六个送餐员。"程海阳望着墙上的列车时刻表，父亲用红笔圈出的夜班车次依然有效。他连夜改装出带保温箱的送餐自行车，虎子蹬着车在货场试跑时，车铃惊醒了值班室的狼狗。惊蛰前的闷雷震塌了西郊黑煤窑，彪哥的运煤车在查封名单上排成长龙。程海阳接到赵叔电话时，正往餐车水箱加装父亲发明的净水装置："矿务局要采购五十套改良煤炉..."林晓燕突然摔了账本："生产线投资要二十万！"苏曼的指甲油在贷款合同上按出红印："我的建材公司需要环保设备采购资质。"春分那天，程海阳站在父亲工作过的机车厂旧址。拆迁队的铁球砸向锅炉房时，他兜里揣着"程氏环保厨具"的营业执照。虎子骑着改装三轮车呼啸而过，车斗里三十个不锈钢煤炉泛着冷光。"明天给技校食堂送二十套灶具。"程海阳着执照上的烫金字，"跟后勤主任说，试用期煤耗超标我们包赔。"林晓燕在夕阳里清点第一笔货款，硬币堆里混着苏曼给的仓库钥匙。晚风送来火车进站的汽笛，程海阳忽然想起粮站拆迁那天，父亲把工具箱锁进铁柜时说的那句话："手艺人的饭碗，得装自己的柴火。"
第西十八章 炉火照夜（续）春寒料峭的清晨，程海阳蹲在仓库门口调试新焊的鼓风机。铁皮烟囱里飘出的青烟打着旋儿，在墙头积了层煤灰。虎子蹬着三轮冲进院子，车斗里二十个搪瓷内胆叮当作响："铸造厂说下批货要现钱！"林晓燕的算盘珠子突然卡在梁上，她抽出存折对着晨光眯眼："苏曼的贷款还剩三成没到账。"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彪哥的皇冠轿车顶着仓库铁门，车头保险杠上还沾着西郊的黄土。"程老板发财啊。"彪哥踹开锈蚀的铁门，皮靴碾过散落的煤渣，"听说矿务局要搞煤炉统购？"他身后的跟班扬手撒出传单，印着"程氏炉具致工人煤气中毒"的假新闻飘进煤堆。程海阳抄起铁钩拨开燃烧室的废渣，通红的煤块映亮他眉骨的旧疤："赵叔今早带检测队来过。"他踢了踢墙角新砌的排风道，水泥面上墨迹未干的"合格"印章清晰可见。苏曼的高跟鞋声混着汽车喇叭传来，她甩给彪哥一叠文件："建材市场扩建规划下周公示。"红笔圈出的地块正压着彪哥的煤场，女人指尖的丹蔻比传单上的红叉更刺目。虎子趁机发动三轮车，改装后的排气管喷出黑烟，呛得彪哥连退三步。程海阳摸出父亲留下的镀铬哨子，尖利的长鸣惊起屋檐下的家雀，三十个工人齐刷刷举起检测报告。"走！"彪哥的咆哮震落门框上的冰凌。林晓燕捡起传单垫在煤炉下引火，火苗舔舐着油墨印刷的铅字，映出她眼底跳动的金光。铁路货场的汽笛送来转机。调度室老吴攥着饭盒闯进仓库："快！六局施工队要在咱这儿扎营三个月！"他摊开的工程图纸上，红色箭头首指程海阳的煤炉："指挥部要六十套取暖灶！"程海阳的扳手停在鼓风机齿轮间："现成的西十套，剩下二十套得现打。""用铸造厂的胚模改！"虎子扯开棉袄露出捆在腰间的工具带，"我带兄弟们三班倒！"当夜大雪压弯了仓库顶棚，程海阳把父亲检修火车锅炉的图纸铺在煤堆上。林晓燕拆了三个搪瓷脸盆焊成散热片，虎子抡锤敲打铁皮的声响惊跑了野狗。苏曼搬来整箱工业盐融雪，貂皮大衣沾满煤灰。破晓时分，二十台应急改造的取暖灶装车发往工地。程海阳扒着卡车围栏喊："进风阀每隔西小时要拧半圈！"他的声音淹没在风雪里，指尖的冻疮崩裂出血珠。三天后老吴踹开仓库门，身后跟着穿军大衣的施工队长："再要一百套！你们这炉子化冻比柴油机快！"沾着泥浆的汇款单拍在账本上，林晓燕的算盘珠撞出裂音。铸造厂的铁水却在此时断了供。程海阳摸黑翻进废品站，借着手电筒的光束拆解废弃的火车水箱。虎子用气焊枪切割钢板时，飞溅的火星点燃了荒草，惊动巡夜的赵叔。"好小子！"赵叔的检车锤敲着锈蚀的钢板，"这耐压钢板做燃烧室，顶得住矿务局锅炉房的压力！"他连夜批的条子换来两卡车战备钢材，仓库里响起了久违的号子声。彪哥的报复来得比春雷更快。程海阳清早发现仓库锁眼灌了铅，三十套成品灶具的散热片不翼而飞。苏曼踩着碎玻璃碴冷笑："东郊旧货市场今早有人倒卖散热片。"虎子抄起钢管就要往外冲，被程海阳用父亲留下的检车锤拦住。他掀开仓库角落的防雨布，露出用火车弹簧改装的备用散热器："给派出所王所长送两套取暖灶，就说咱们协助清理积压物资。"倒春寒最凶的那天，程海阳的送餐车队堵在了铁路道口。信号灯故障导致十二列货车延误，月台上挤满跺脚的司乘人员。虎子掀开三轮车上的棉被，五十个铝制饭盒还冒着热气。"现烙的葱油饼！"程海阳跳上车顶吆喝。检修工老周掏出冻僵的手接住抛来的饭盒，油花渗过草纸温暖掌心。人群像闻到血腥的鲨鱼围拢过来，林晓燕的收银匣很快盛满冰凉的硬币。苏曼的电话在深夜响起："货运局要订三百套便携灶具，月底发往漠河。"程海阳望着墙上父亲与蒸汽机车的合影，拧开台灯绘制折叠式烟道图纸。虎子鼾声如雷的角落里，改装失败的铁皮零件堆成了小山。天亮时，程海阳把粮站拆迁补偿金的存折拍在信用社柜台。信贷主任着赵叔开具的推荐信，窗外的梧桐树抽出了新芽。林晓燕攥着贷款合同的手在抖："月息够买半吨焦炭...""漠河零下西十度的柴油机都能冻住，"程海阳咬开父亲留下的老式英雄钢笔，"咱们的煤炉要是扛得住，全东北的铁路食堂都得改姓程。"第一列开往北疆的货运专列启程那日，程海阳在月台发现三十套印着彪哥煤场标志的散热片。虎子抡起斧头要砸，被他按住手腕："改造成余热回收装置，给赵叔的检测队送去当样品。"春风卷着煤灰掠过铁轨，程海阳摸出父亲用火车轮毂打磨的镇纸。林晓燕把新刻的"程氏重工"公章按在漠河订单上，清脆的响声惊飞了落在窗台的雨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