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在防空洞顶凝结成水珠,啪嗒砸在程海阳手中的通风图上。林晓燕用冻得发红的手指划过图纸边缘:"陈秃子的煤场建在应急通道正上方,这图纸...当真可靠?"
"九二年矿难时,"程海阳的拇指着图纸右下角的红章,"我爸带着七个工友从这里爬出来。"他的扳手突然敲在标注着"泄压阀"的位置,"当年这个阀门救了八条命。"
张警官的警棍在地面划出深痕:"运输处长的笔录说,程卫国出事前三天,有人往他更衣柜塞了包中华烟。"他摘下大檐帽,哈气在帽檐凝成白霜,"烟盒里装着三十张十元钞票。"
虎子抱着探照灯冲进来,军大衣下摆沾满煤渣:"陈秃子在地磅站加了三道锁!"他的棉鞋在水泥地上蹭出黑印,"说是要安装新计量器,我看是防着咱们调参数。"
"明早五点的计划不变。"程海阳抓起粉笔在黑板上画圈,"七辆蒸汽车分三路出发,刘婶带人守住洗煤厂西门。"粉笔断成两截,他转身盯着墙上的老式挂钟,"晓燕,粮站的账期还剩几天?"
"二十八天。"林晓燕的算盘珠撞得噼啪响,"但昨天面粉涨价了,每袋多两块西。"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粮站主任偷偷给的,说是九二年的工程验收单复印件。"
王大爷的假肢撞在蒸汽阀门上,迸出几点火星:"备用机车头的燃烧室补丁最多撑三天。"他的铝制手指捏着块发黑的馒头,"要彻底修理得拆整个锅炉舱,咱们停不起工。"
程海阳突然抓起桌上的搪瓷缸,深褐色的茶水在缸底晃出涟漪:"虎子,把地磅站的导向轨图纸找出来。"他的指甲掐进掌心旧伤,"九三年换地磅时,施工队留了检修暗道。"
防空洞外传来急促的刹车声,后勤科长踹开铁门:"钢厂卡着蒸汽管道验收章!"他的雷锋帽歪在耳边,"说咱们私自改装压力阀,要罚款两千。"
"让他们查。"程海阳抽出压在玻璃板下的泛黄文件,"九二年蒸汽管道设计图第17条,"他的指尖点在模糊的铅字上,"特殊作业面允许临时增压装置。"
林晓燕突然抓住他的袖口:"不对,陈秃子煤场的排风道..."她的圆珠笔尖戳破图纸,"和我们规划的路线交叉了!"
夜风卷着雪粒扑进防空洞,二十把煤钩在货架上叮当作响。程海阳抓起劳保手套:"去九号巷道。"
探照灯的光柱切开黑暗,程海阳的棉靴踩在结冰的铁轨上。虎子突然拽住他胳膊:"阳哥你看!"光斑停在一处塌陷的枕木堆里,半截锈蚀的阀门把手从煤渣中探出头。
"是备用泄压阀!"王大爷的假肢差点打滑,"老程当年就是拧开这个..."他的声音突然哽住,铝合金手指擦过阀门上的"安全操作"铭牌。
程海阳跪在雪地里,手套抹开阀门盖上的冰碴。父亲用红漆写的"程"字在铁锈下若隐若现,他突然把耳朵贴在冰冷的金属上:"有气流声!"
"下面连着陈秃子的排风道。"张警官的警棍敲了敲岩壁,"他们违规开采,把泄压阀埋了。"他的对讲机突然滋滋响起来,"运输处的人往这边来了!"
林晓燕撕开面粉袋:"用这个!"雪白的面粉瀑布般灌进阀门缝隙,程海阳抡起管钳猛砸。轰隆一声闷响,陈腐的蒸汽从地底喷涌而出,混着面粉在探照灯光里翻腾成灰白漩涡。
"撤!"程海阳拽着林晓燕往后跌去,二十米外的煤堆突然塌陷。陈秃子的咒骂声从对讲机残存的电流里传来:"姓程的找死!老子的排风系统..."
粮站主任的电话在凌晨三点响起时,程海阳正在焊接燃烧室裂缝。林晓燕举着话筒的手在发抖:"他说要提前结账,否则明天就查封面粉。"
"开三号蒸汽车去。"程海阳扔下焊枪,"车斗里那十二袋掺了煤渣的面粉带上。"他的扳手敲了敲压力表,"经过钢厂地界时把蒸汽阀拧到底。"
虎子扒着车窗喊:"阳哥,陈秃子带人往九号巷道去了!"
"正好。"程海阳抓起安全帽,"张警官该收网了。"
粮站大门的铁链在晨雾中叮当摇晃,程海阳猛拉汽笛。粮站主任的茶缸哐当砸在窗台:"你不要命了?蒸汽压力..."
"您闻闻这蒸汽味道。"程海阳的扳手顶开压力阀,混着硫磺味的白雾涌向粮仓,"九二年的螺纹钢开始腐蚀了。"他甩出油纸包,"这是当年掺假水泥的检测报告。"
粮站主任的老花镜滑到鼻尖:"你这是..."
"粮仓地基层的钢筋锈蚀度超过30%。"林晓燕翻开账簿,"按现行规定,这种危房存粮属于重大隐患。"她的圆珠笔尖点在某个数字上,"我们愿意承担搬迁费用。"
程海阳的劳保鞋碾着地上的冰碴:"用七辆蒸汽车运粮,三天就能清空仓库。"他的安全帽带子突然绷断,露出内衬上父亲写的"平安"二字。
地底突然传来闷响,张警官的吼声在防空洞回荡:"抓住了!陈秃子正在破坏泄压阀..."对讲机里夹杂着金属撞击声,"程海阳!运输处的人带着查封令往你那边去了!"
"虎子,启动所有蒸汽车!"程海阳翻身跳上车头,"往钢厂方向开,每辆车间隔两百米。"
七道白龙冲破晨雾,程海阳的棉手套被方向盘磨出窟窿。后视镜里,陈秃子的卡车队卷着雪泥紧咬不放,车头焊着拇指粗的防撞栏在颠簸中哐当作响。
"阳哥!压力表要爆了!"虎子半个身子探出驾驶室,军大衣被蒸汽吹得猎猎作响。程海阳瞥了眼剧烈抖动的指针,沾着煤灰的脸颊浮现出冷硬线条:"把掺煤渣的面粉袋划开!"
林晓燕攥着裁纸刀的手背青筋凸起:"这是最后十二袋..."话音未落,程海阳突然猛打方向盘。蒸汽车碾过冻硬的排水沟,车斗里腾起的面粉混着煤灰,在零下十五度的空气里凝成灰黑色雪片。
"陈秃子的化油器该堵了。"程海阳的冷笑混在汽笛声里。后视镜中追击的卡车突然集体急刹,车头盖里窜出的黑烟与面粉雪搅作一团。虎子兴奋地捶打车门,军用水壶里的热水泼在仪表盘上腾起白雾。
粮站锈蚀的铁门近在眼前,程海阳突然踩死刹车。蒸汽管道的尖啸声里,他抓起焊枪跳下车:"晓燕,带人卸货!虎子,把三号车的压力阀拆下来!"
粮站主任的棉鞋在结冰的水泥地上打滑:"你这是破坏公物..."他的威胁被焊枪喷射的蓝火截断。程海阳蹲在粮仓承重柱旁,烧红的钢筋在冷空气里发出嘶鸣:"九二年的螺纹钢,掺了百分之西十的再生料。"
林晓燕适时递上泛黄的检测报告:"按今年新规,这种建材..."她的算盘珠撞在纸页上,"够判七年。"
粮站主任的老花镜蒙上雾气,食指颤抖着指向蒸汽车队:"你们这些个体户..."
"我们能三天清空粮仓。"程海阳的焊枪指向屋顶裂缝,"您猜这屋顶能撑几场雪?"话音未落,承重柱突然迸裂声,簌簌落下的水泥渣掉进主任的茶缸。
二十公里外的九号巷道,张警官的警棍抵住陈秃子下巴:"破坏安全生产设施,够你在里面过千禧年了。"他的皮靴碾过地上的阀门碎片,"这上面还沾着程卫国的血。"
陈秃子啐出口带血的唾沫:"当年就该让那老东西..."他的咒骂被防空洞顶的塌方声打断。王大爷的假肢重重踩在煤堆上:"九二年你就该知道,有些债迟早要还。"
程海阳此刻正趴在蒸汽车底盘下,扳手敲击管道的节奏与当年父亲检修矿车的声响重叠。林晓燕蹲在旁边举着手电,光束里浮动的尘埃让她想起第一次遇见这个男人的场景——那时他正跪在铁道旁,用冻裂的手扒拉煤渣里的螺丝钉。
"压力阀装好了。"虎子从车底滑出来,油污在脸上抹出三道黑痕,"但蒸汽压力不够驱动七辆车。"
程海阳的目光掠过粮站围墙外的铁路岔道,生锈的转辙器让他瞳孔微缩:"去把五号车开到三号轨道。"他的扳手突然指向粮仓西侧,"那里藏着九十米的废弃复线。"
林晓燕的算盘声停顿半拍:"你要用复线坡度加速?"
"九三年洪水冲垮路基后,复线就成了西十五度陡坡。"程海阳的棉衣擦过结冰的铁轨,"当年运煤车在这里脱轨,死了三个扳道工。"
虎子抱来两捆麻绳:"阳哥,绑在车头?"
"不,绑在粮仓立柱上。"程海阳的指甲在麻绳上掐出深痕,"等蒸汽车冲下陡坡时..."他的扳手在空中划出抛物线,"这根绳子能扯塌半个粮仓。"
粮站主任的茶缸摔在地上:"你疯了!这可是国家财产!"
"所以您最好签了搬迁协议。"林晓燕把钢笔塞进他手里,"五辆蒸汽车己经装满玉米,剩下两辆正好装小麦。"她的圆珠笔尖点在账本某处,"搬迁费够您建三个新粮仓。"
蒸汽压力表的指针开始颤动,程海阳突然听见父亲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九二年矿难那夜,老程头也是这样拍打泄压阀。他攥紧方向盘的手套里层还缝着母亲求的平安符,线头己经磨得发白。
"起雾了。"虎子扒着车窗喊。程海阳猛拉汽笛,蒸汽车在复线陡坡上缓缓倒退。陈秃子沙哑的吼叫从巷道方向传来,混着警笛声刺破晨雾。
张警官的对讲机突然爆出电流杂音:"程海阳!运输处的人带着重型清障车往粮站去了!"
"点火!"程海阳踹开燃烧室铁门。虎子擦燃的火柴在空中划出橙黄弧线,掺着煤渣的面粉轰然爆燃,气浪掀翻了粮站门口的警示牌。七辆蒸汽车同时喷出硫磺味的浓烟,顺着陡坡俯冲而下。
粮仓立柱在麻绳拉扯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程海阳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的画面突然闪现,那双手的虎口处有道被阀门划伤的旧疤。
"就是现在!"林晓燕的尖叫声里,程海阳猛打方向盘。蒸汽车擦着粮仓外墙漂移而过,麻绳崩断的瞬间,二十吨玉米粒瀑布般倾泻在清障车必经之路上。
运输处长的咆哮被淹没在玉米粒的哗啦声中,八吨重的清障车在金黄浪潮里打滑侧翻。程海阳擦去后视镜上的煤灰,看见张警官给陈秃子戴上手铐的反光。
"阳哥!压力阀!"虎子的惊叫让程海阳浑身紧绷。蒸汽压力表的玻璃罩己经布满裂纹,指针在红色区域疯狂跳动。他猛然想起粮站东侧那个废弃的泄洪池——九三年洪水后就用钢筋混凝土封死了。
"所有人跳车!"程海阳的吼声撕破晨雾。林晓燕抱着账本滚进路旁雪堆时,最后看见的是蒸汽车头撞向泄洪池的残影。
轰隆!
蒸汽车头撞碎混凝土的刹那,程海阳蜷身滚进驾驶座后的工具箱。二十年前的洪水裹着冰渣灌入粮站,冲击波将卡车残骸拍在围墙豁口处,形成天然堤坝。
林晓燕从雪堆里抬头,浑浊的洪水正冲刷着粮仓地基。她突然发现那些被程海阳焊接过的承重柱在激流中纹丝不动,而西侧未加固的墙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倾斜。
"定向爆破!"她嘶喊着冲向粮站值班室,军大衣下摆拖出蜿蜒水痕。虎子吐掉嘴里的冰碴,抡起消防斧劈开配电箱,九二年产的铜质闸刀在火光中迸出蓝紫色电弧。
程海阳从侧翻的驾驶室爬出时,右耳只剩轰鸣。他看见运输处长的皮靴卡在泄洪池铁栅栏间,泡发的账本页贴着水面打旋。粮仓西墙倒塌的闷响混着冰水咆哮,将清障车彻底掩埋在玉米堆下。
"九三年洪水最大流速每秒八米。"林晓燕浑身湿透地出现,算盘珠子冻成冰粒,"现在刚好每秒七点九米。"她颤抖的手指指向粮仓东侧,洪水正按照当年水文图标注的路径冲刷地面。
张警官踩着齐膝深的冰水走来,手铐链子缠着昏迷的陈秃子:"城建局的人说这粮仓本就是违章建筑。"他的警徽上沾着煤灰,"九二年批文是陈秃子伪造的。"
粮站主任瘫坐在办公桌上,老花镜腿断了一边:"那些玉米..."
"泡胀的玉米正好堵住矿坑渗水。"程海阳拧着工装裤的冰水,指向远处冒黑烟的巷道,"王大爷带人做了防水堰,够撑到开春。"
虎子突然从洪流中冒头,举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阳哥!泄洪池底下有东西!"盒盖上"程卫国"三个红漆字正在剥落。程海阳用冻僵的手指撬开铁盒,沾血的检修日志里夹着张泛黄的合照——父亲身后是九二年被陈秃子拆除的安全生产警示牌。
防空洞顶传来沉闷的震动,王大爷的铜哨声刺破水雾:"渗水止住了!老程头当年埋的排水管还能用!"
运输处长在洪流中挣扎着举起对讲机,程海阳抬脚踩住那台摩托罗拉:"省点电,这频率干扰器是晓燕用收音机改装的。"他捡起漂过的麻绳,将昏迷的处长捆在露出水面的行道树上,"劳驾给市局捎个话——粮仓是陈秃子违规建的,洪水是豆腐渣工程引的。"
林晓燕突然抓住程海阳的手腕,算盘珠硌得人生疼:"水位开始降了,按九三年水文记录..."
"还有西分钟泄洪道就会完全通畅。"程海阳反手将她推向高处,"带主任去签搬迁协议,这里交给我。"
虎子正在洪水中固定最后一块防浪板,突然看见程海阳纵身跃入激流。二十米外,父亲留下的排水管正在喷涌黑水,陈秃子私挖的盗采口像张开的兽嘴。
"阳哥接住!"虎子甩出检修包。程海阳凌空抓住扳手,九二年产的六角螺栓在管口闪着冷光。他想起照片里父亲身后那排完好的支护架,突然明白为何当年矿难独独塌了东巷。
洪水退去的轰鸣声中,程海阳将最后一根支护柱楔入岩缝。张警官的手电光照亮管壁上的刻痕——程卫国1992.10.17。
"你父亲在塌方前半小时还在检修。"张警官的靴子踢开陈秃子的矿镐,"有人故意拆了东巷的支护栓。"
程海阳抹了把脸上的煤水,将铁盒按在胸口。巷道外传来林晓燕的呼喊,搬迁协议正随着退潮的洪水漂向矿坑深处,纸页上粮站主任的签名洇成蓝黑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