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腊月风像剔骨刀，程海阳蹬着二手三轮车在冰面上打滑。后座摞着六个泡沫箱，热气从缝隙里渗出细密水珠。二胖裹着军大衣缩在车斗角落，怀里紧抱的铝饭盒里装着今天要收的账本。"海阳哥，南城洗浴中心的王老板又压价。"二胖的哈气在眉毛上结霜，"说咱送的饺子比别家贵五分。"程海阳捏闸的手一紧，车把上缠的麻绳勒进冻疮里。他望着街对面新开的"福满楼配送"招牌，霓虹灯管在暮色里滋滋作响。"明天往他家饺子馅里多塞个虾仁，账上记成损耗。"拐进纺织厂后巷时，林晓燕正踮脚往煤炉上的大铁锅添水。三十个印着"海阳快餐"的饭盒堆在案板上，她孕肚顶着桌沿给饺子捏花边。"工商局老陈订的韭菜鸡蛋馅，单独装。""姐你歇着！"二胖跳下车就去抢擀面杖，袖口带翻了醋瓶子。褐色的液体在账单上洇开，1998年12月的赊账记录糊成一团。程海阳蹲在煤堆旁数钢镚儿，七个五毛的硬币粘着冻白菜帮子。厂区喇叭突然播放下岗名单，他手一抖，硬币滚进下水道栅栏。"明天开始给机床厂夜班送餐，每份加勺骨头汤。"深夜的库房里，二十箱冻饺子在日光灯下泛青。程海阳掀开第三箱检查时，冰碴里闪过金属冷光——三枚一分钱硬币嵌在饺子褶里。他后背倏地绷紧，想起上个月粮店老刘说的"有人往竞争对手货里塞钉子"。"这箱谁包的？"他举着硬币冲进里间。正在数葱花的林晓燕指尖一颤，绿汁染透了记账本。二胖从库房梁上倒挂下来，脖颈的胎记涨得通红："昨儿下午招的三个临时工，说是老刘粮油店介绍的。"他甩出张皱巴巴的收据，背面有半个油指印盖住的"福"字。第二天清晨，工商局的桑塔纳横在库房门口。穿貂皮的男人弹着烟灰踩在泡沫箱上："陈科长接到举报，说你们饺子吃出铁片。"他皮鞋尖碾着散落的饺子皮，"卫生许可证先吊销，罚款五千。"林晓燕的保温壶"咣当"砸在地上，滚烫的小米粥漫过罚款单。程海阳盯着稽查员袖口的油渍，突然抓起案板上的冻饺子塞进嘴里。牙齿撞上硬物的瞬间，他舌尖卷住硬币吐在掌心："您说的铁片，是这个？"穿貂皮的男人脸色骤变。程海阳擦掉嘴角的面粉，从抽屉底层摸出个信封："上个月18号，福满楼采购去老刘粮店拉了二十袋陈化粮，这是收粮站的检测报告复印件。""你这是诬陷！"男人踹翻了摞着的饭盒。二胖突然从房梁跃下，手机械地比划哑语——程海阳这才发现他左手小指戴着个铁环，和粮库搬运工的防护指套一模一样。僵持中，林晓燕突然扶着腰呻吟。血顺着棉裤腿渗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面粉。程海阳背起她就往卫生所跑，二胖追出来往他兜里塞了个存折："密码是你爸忌日。"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时，程海阳在走廊摊开沾血的账本。铅笔写的数字模糊成团，1999年1月的净利润栏还差八百块。他攥着那枚从饺子里吃出的硬币，首到掌纹印上铜锈。"海阳！"老刘粮店的老板气喘吁吁跑来，围裙上沾着半片白菜帮子，"福满楼的人今早来我店里，说要包圆所有鲜肉。"他掏出发霉的账本，"你看这签收单，他们用的根本不是前腿肉！"程海阳盯着单据上熟悉的字迹，突然夺过护士的圆珠笔在墙上列算式："每斤便宜两块，按他们日均两千份的销量……"笔尖"啪"地折断，"够买通三个部门的人。"林晓燕的哭声从病房传来。孩子没了，但医生递来的病历单上多了张B超图——她偷偷藏起的胎儿影像。程海阳把存折塞给老刘："帮我找个食品检测机构，要能出英文报告的。"腊月廿三小年那天，二十辆三轮车堵在福满楼门口。程海阳举着喇叭喊话，呼出的白气在镜片上结冰："各位街坊看看这份检测报告！福满楼用的不单是陈化粮，他们的饺子馅掺了纸箱打碎的纤维！"穿貂皮的男人冲出来抢报告，被二胖一个过肩摔按在冻硬的饺子汤里。围观人群突然骚动，工商局老陈带着记者挤进来："程老板，你上次说的那个中央厨房方案，我们讨论过了……"程海阳摸出兜里焐热的硬币，当啷一声扔进福满楼的收银台："从今天起，海阳配送每份饺子涨一毛钱。"他转身指着库房新挂的牌匾，"多收的钱全换成不锈钢餐盒，可回收的。"夜幕降临时，程海阳独自留在库房清点新到的面粉。二胖的哑语手势在月光下忽明忽暗：老刘粮店的陈化粮库存突然自燃，但纵火者留下的脚印带着饺子馅的葱花味。林晓燕出院那天下着冻雨。她摸着平坦的小腹，把B超单折成纸船放进排水沟："给孩子取个名吧。"程海阳往水里扔了枚硬币："叫满仓，粮食满仓。"远处传来鞭炮声，福满楼的霓虹灯牌在夜色里闪烁两下，彻底熄灭。二胖从暗处闪出，手里攥着半张烧焦的送货单——1999年春节福利采购名单上，程海阳的名字被钢笔重重圈住。
手术室门外的长椅透着寒气，程海阳把军大衣垫在林晓燕身下。她惨白的脸贴着起球的毛领，睫毛上凝着霜花："账上还剩多少？"声音轻得像饺子皮落在案板。二胖蹲在走廊尽头数药费单，手指在水泥地上划出深深浅浅的沟壑——那是他们哑语班自创的数字密码。"够买辆新三轮。"程海阳往输液管上哈热气，玻璃滴壶里的药水映出他发青的下颌，"工商局把扣押的泡沫箱还了，老陈说下周带电视台来拍整改纪录片。"话音未落，楼梯间传来胶鞋打滑声。粮店老刘抱着搪瓷缸冲进来，缸口横着根油条当体温计："化验所出结果了！福满楼的纸箱纤维掺了工业黏合剂！"林晓燕突然攥紧程海阳的手，指甲掐进他虎口的冻疮："别让记者拍库房。"她盯着天花板的霉斑，"梁上那窝老鼠......还有二胖睡的那张行军床。"程海阳摸出兜里的硬币，在椅背上旋转。1993年的国徽时隐时现，像极了他爹工装上的铜纽扣。三天后的清晨，二十辆三轮车在库房前排成方阵。程海阳踩着结冰的脚踏板，后座绑着新焊的铁皮箱。"从今儿起，每份餐补半两骨头汤。"他敲着箱盖上"海阳配送"的红漆字，"二胖带五个兄弟盯煮汤的煤炉，少添一根柴火扣工钱。"穿貂皮的男人突然从巷口晃进来，貂毛秃了好几块："程老板好手段啊。"他甩出张皱巴巴的报纸，社会版头条标题赫然是《黑心饺子现形记》，配图却是福满楼后厨的蟑螂窝。"您猜明儿的头条是什么？"男人皮鞋尖碾着地上的冻葱叶，"贵公司那位哑巴小工，上个月是不是去过第三粮库？"二胖的擀面杖"当啷"掉进汤锅。程海阳瞥见他左手铁指套的反光，突然想起粮库火灾那晚的值班表——守夜人的签名歪斜得像蚯蚓，和三个月前建材市场招标书上的笔迹如出一辙。"想要多少钱？"程海阳解开围裙。老刘粮店的伙计们悄悄堵住巷尾，麻袋里的陈化粮沙沙作响。"把南城七所小学的午餐配送让出来。"男人掏出一沓粮票，"用这个结算，九五折。"程海阳突然笑起来，笑声惊飞库房屋檐下的麻雀。他扯过墙上的月份牌，1999年2月的"春"字上画着红圈："您不知道教育局刚换了领导？新局长夫人对虾仁过敏。"争执声惊动了胡同里的街坊。卖糖葫芦的老头杵着稻草杆过来劝架，山楂上的冰糖壳碎在两人中间。程海阳趁机踩住那张粮票，鞋底黏着的饺子馅正好盖住印章。穿貂皮的男人骂咧咧离开时，二胖发现他后腰别着把粮库专用的铁钩。当晚的库房灯火通明。林晓燕趴在缝纫机上改工服，突然盯着程海阳的袖口："这布怎么和粮店麻袋一个色？"程海阳剪烟卷的手一抖，烟丝洒在刚印好的菜单上。二胖从梁上垂下绳子打哑语，月光照出他脖颈胎记的新伤——分明是铁钩划的痕迹。腊月廿八，工商局的采访车如约而至。程海阳特意换上崭新工装，领口别着林晓燕缝的"安全生产"徽章。"我们建立了三级质检制度。"他掀开冒着热气的汤锅，镜头对准漂浮的筒子骨，"每袋面粉都留样三天，这是老刘粮店提供的检验单......"话音未落，库房深处传来闷响。二胖像离弦的箭冲进去，出来时手里拎着个鼓囊的麻袋。记者的话筒立刻调转方向，程海阳瞥见麻袋缝隙露出的老鼠尾巴，后背瞬间透湿。林晓燕突然捧着叠饭盒挤到镜头前："这是刚出锅的试吃品！"她指尖微微发抖，饺子皮上的花边却格外精致，"各位领导趁热尝尝。"老陈科长咬下第一口就愣住了。摄像机拍不到的角度，硬币在他假牙上磕出脆响。程海阳的太阳穴突突首跳，却见老陈吐出个五分钱硬币大笑："好彩头！比包糖块实在！"闪光灯此起彼伏中，二胖悄悄把麻袋塞进锅炉，烧焦的老鼠尾巴卷成问号。年夜饭是在库房吃的。林晓燕给留守的工人发红包，每个红纸包都夹着枚崭新硬币。"满仓的压岁钱。"她摸着空荡荡的小腹，把双份红包压进程海阳枕头下。十二点的鞭炮炸响时，程海阳在值班表上发现个陌生签名——那笔迹和粮库火灾记录上的守夜人一模一样。正月十五的月亮刚爬上电线杆，南城小学的王校长突然登门。他公文包里滑出份招标文件，封皮上印着"市重点工程食堂改革"。"听说程老板有中央厨房的规划？"王校长推了推眼镜，"教育局刚批了二十万专项经费......"程海阳用饺子汤在桌面画示意图，蒸汽模糊了镜片。二胖蹲在门外拼装新买的二手冰柜，突然举起个沾满机油的螺丝——和粮库失火现场找到的零件完全一致。林晓燕数完最后一摞粮票，抬头看见程海阳把硬币按进招标书封皮，像盖下一枚血红的印章。
锅炉房的煤灰簌簌落在账本上，程海阳蘸着唾沫翻过泛黄纸页。窗外飘来油渣香，二胖正领着工人们往铁皮箱绑防滑链，冰碴子在他铁指套上碎成晶粉。林晓燕忽然撩开棉门帘，怀里抱着个掉漆的饼干盒："粮票数目不对。"她指尖点在红蓝格子账目上，"腊月廿三付煤款那笔，老刘给的省粮票是带锯齿边的。"穿堂风卷着雪粒子扑灭灯泡，黑暗里硬币撞击声格外清脆。程海阳摸出打火机点烟，火苗照亮饼干盒里叠成方块的粮票——最底下那张1978年的全国通用票，边角分明有被熨斗烫平的折痕。"貂皮客给的粮票是套印的。"他吐出烟圈，看它在结霜的玻璃窗上撞散，"粮油所新章带五角星暗纹。"胡同口传来急刹车的摩擦声。工商局的老陈科长裹着绿军大衣闯进来，袖章上的"市监"二字结着冰溜子："赶紧把配送车挪走！"他甩下张红头文件，"群众举报你们用战备库改中央厨房，消防通道不足两米！"林晓燕突然剧烈咳嗽，掌心的血丝渗进程海阳的烟盒纸。二胖冲进来比划哑语，铁指套在月光下划出残影：粮店老刘被带走时，麻袋里掉出半截鼠尾巴，尾巴尖系着褪色的红头绳——和火灾那晚粮库值班室门把手上缠的一模一样。程海阳抓起案板上的擀面杖捅开通风口，1999年的第一场雪涌进来。三十米开外的拆迁楼顶，穿貂皮的男人正举着望远镜朝这边比划手势，貂毛领子里隐约露出粮库保管员的铜哨。"去请王校长。"程海阳把五分钱硬币按进生锈的保险柜，"就说教育局要的骨汤配方，得用粮库平面图来换。"林晓燕剪开棉袄内衬，抖落的不是棉花而是发霉的账本残页——1993年建材市场招标会的签到表上，第七个名字被老鼠咬成锯齿状。二胖突然掀开地窖盖板，柴油味混着冻白菜的酸腐气冲上来。二十台改装过的三轮车在窖底排成方阵，车斗焊着带夹层的保温箱。程海阳摸到箱底凸起的铆钉，突然想起粮库消防栓的接口也是六边形。正月十六的月亮刚爬上锅炉房烟囱，冰柜压缩机突然发出哀鸣。程海阳掀开霜花覆盖的盖子，看见三十斤冻饺子上插着把铁钩——钩尖残留的水泥碎末，正是粮库坍塌那夜暴雨冲下来的预制板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