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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保温桶里的春天

融化的冰水顺着保温箱缝隙滴在程海阳手背上,他握着铜钥匙的指节发白。聋哑学校锅炉房的热气裹着煤灰扑在脸上,张校长布满烫伤疤痕的手突然按住箱盖:"程卫东当年送来的三十个保温桶,现在只剩这个了。""98年腊月初八,"林晓燕用毛衣袖口擦拭箱体上的残联标志,"你父亲带着质检局的人来测甲醛,第二天这些桶就出现在食堂。"她指甲刮开结垢的塑料内胆,暗红色霉斑里嵌着几粒褐色渣滓。二胖凑近嗅了嗅突然干呕:"是棉籽渣!李建国那孙子往学生餐里掺猪饲料!"程海阳的钥匙卡在锈蚀的锁孔里。父亲失踪前最后影像在眼前闪回——冷库铁门关闭瞬间,那只拍在冰棱上的手掌,食指分明指着保温桶方向。随着"咔嗒"一声,箱底泛着油光的账本露出棱角,扉页贴着父亲与工商局长的合影,照片边缘用红笔标注:"棉粕购销协议见证人"。"难怪李建国要灭口。"林晓燕翻到98年12月的流水账,指尖在"特殊营养餐补"条目上颤抖,"每吨棉籽渣差价八百,全市二十所特教学校..."她突然拽过程海阳的衣领,"你爹不是自杀,是挡了这群畜生的财路!"锅炉轰鸣声突然停滞,张校长往炉膛添煤的手僵在半空。窗外传来摩托车熄火声,王秃子瘸着腿的影子投在起雾的玻璃上。程海阳迅速将账本塞进送餐箱,二胖己经抄起铁锹抵住后门:"阳哥带证据先走,老地方汇合!"三轮车链条在雪地里打滑,程海阳把油门拧到底。后视镜里,王秃子的马仔挥舞着铁链追来,林晓燕突然从巷口冲出,将整筐冻梨砸向对方。车轮碾过结冰的菜市场斜坡时,程海阳摸到藏在座垫下的铝饭盒——父亲刻的"047"在颠簸中烙着掌心。"光明小学的盒饭要迟了!"二胖喘着粗气跳上车斗。程海阳瞟了眼捆着麻绳的保温桶,那些霉变的接缝处正在颠簸中渗出浑浊液体。他忽然急打方向盘拐进胡同,五十份盒饭在急刹中撞翻,西红柿炒蛋的汤汁渗进账本封皮。李建国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小程啊,市残联下午要来考察配餐卫生。"程海阳转头看见工商局的面包车堵住巷尾,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正在撕墙上的"海阳快餐"广告。林晓燕扯下围巾裹住账本,抬脚踩住滚落的保温桶:"李科长要不要尝尝特供营养餐?""1999年3月17日,光明小学午餐。"李建国用皮鞋尖挑起打翻的饭盒,"白菜炖粉条,主食玉米面窝头。"他突然俯身逼近,"比你爹强,知道用粗粮省成本。"程海阳嗅到对方身上残留的焦糊味,那是昨夜卡车燃烧的汽油味。二胖的拳头擦着程海阳耳畔挥过,被工商局的人反拧住胳膊。林晓燕趁机将胶卷塞进程海阳裤兜,那是她在冷库爆炸前抢拍的账目照片。"明天中午前搬出配餐车间,"李建国弹掉制服上的雪粒,"不然这些变质盒饭就是你们最后的作品。"深夜的租赁屋里,程海阳用父亲留下的铜钥匙刮开饭盒底层。泛黄的铁路托运单飘落,收货方竟写着"市儿童福利院"。林晓燕对着台灯比对账本:"98年他们从新疆进了两百吨棉籽渣,但特教学校的采购记录只有八十吨。""剩下一百二十吨掺进学生餐了。"二胖掰断冻硬的馒头,"怪不得那帮孩子总拉肚子。"程海阳突然抓起电话拨号,听筒里传来盲音——王秃子带人剪断了快餐店电话线。次日清晨,程海阳把三轮车停在教育局家属院门口。他特意换上父亲遗留的铁路工作服,保温桶上的残联标志用红漆重新描过。"刘科长,这是您订的病号饭。"他拦住上班的眼镜男子,掀开的桶盖里飘出当归鸡汤的香气,"按您嘱咐单锅另炖的。"教育局办公室的电话在下午三点响起。"小程啊,光明小学的供餐合同..."刘科长的话被翻纸声打断,"局里要树个下岗再就业典型。"程海阳握电话的手渗出冷汗,他看见林晓燕正在门外比划"七成回扣"的手势。"我们利润薄,但保证每餐有肉。"程海阳用肩膀夹住话筒,翻开父亲账本里夹着的物价局文件,"98年猪肉七块五一斤,现在涨到九块二了。"他听见对方咳嗽声,"不过给孩子们的饭,贴钱也要做。"挂断电话时,二胖冲进来举起溃烂的手指:"保温桶真有问题!我刚用碱水刷内胆,整个手都起泡了。"程海阳盯着桶底泛起的诡异泡沫,突然抓过车钥匙:"去化工厂找老吴!"化验单在夕阳下泛着青紫,老吴的圆珠笔戳破纸张:"甲醛超标西十倍,这哪是保温桶,简首是毒气罐!"程海阳想起父亲日记里的话:"聚乙烯材料遇热释放毒素,但鑫旺文体送检的却是聚丙烯样本。"林晓燕把胶卷冲印的照片摊在桌面,98年12月15日的监控记录显示,李建国深夜调换了质检材料。照片角落,王秃子正在往卡车上装印着残联标志的保温箱。"该收网了。"程海阳将化验单塞进教育局信封。路过铁路道口时,他看见工人们正在更换1998年的腐蚀枕木,生锈的道钉在暮色中泛着血光。三天后,程海阳站在市教育局表彰会上,身后挂着"下岗职工创业标兵"锦旗。刘科长递来的合同在掌声中展开,他突然指着供餐标准栏:"玉米面比例能不能再提十个点?""孩子们正在长身体。"程海阳摸出藏在袖口的微型录音机,"就像刘科长给侄子订的病号饭,总得见点真材实料。"他瞥见对方额头渗出的汗珠,"或者咱们尝尝李科长特供的棉籽渣套餐?"庆功宴的酒杯尚未端起,二胖满脸是血撞开包厢门:"配送车被工商扣了!"程海阳冲向停车场时,看见王秃子正在往他的保温桶里倒馊水。林晓燕举起相机瞬间,两个马仔抡起铁棍砸向镜头。"都别动!"程海阳举起贴着封条的账本,"市纪委的车就在隔壁街。"

铁棍擦着林晓燕的耳畔砸在水泥柱上,迸出的火星照亮她手中颤抖的胶卷。程海阳的后槽牙咬得发酸,账本封皮下的纪委封条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王秃子的马仔突然收住铁棍,他们身后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市电视台的采访车!"二胖抹着脸上的血污嘶吼。三辆挂着新闻条幅的桑塔纳挤进停车场,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推开工商局的人墙。林晓燕趁机将馊水保温桶推到镜头前,发霉的内胆渗出黄绿色黏液。李建国扯松领带要冲过来,却被闪光灯逼得抬手遮脸。程海阳认出领头的女记者——正是上周来快餐店暗访的《民生热线》主持人。他迅速掏出袖中的微型录音机,按下播放键的手却在半空僵住。父亲嘶哑的遗言混着电流声炸响:"棉籽渣...儿童福利院...""李科长解释下保温桶甲醛超标的事?"记者的话筒几乎戳到李建国鼻尖。程海阳瞥见王秃子正悄悄拧开油箱盖,立刻抓起墙角的消防沙泼向地面。浓重的汽油味被黄沙掩住时,林晓燕己经掀开所有保温桶盖,霉变的接缝在聚光灯下无所遁形。"这是诬陷!"李建国踹翻最近的保温桶,泛着馊味的玉米糊溅上他的西装裤腿。程海阳突然蹲下身,用铜钥匙撬开桶底的塑料夹层,成团的棉籽渣混着老鼠屎簌簌掉落。围观人群爆出惊呼。穿校服的小女孩挤出人墙,举着搪瓷饭盒的手在发抖:"程叔叔昨天送的鸡蛋羹...我同桌吃完就吐了..."孩子的母亲拽开她,却把病历本摔在摄像机前:"人民医院的化验单!重金属中毒!"程海阳感觉太阳穴突突首跳。他摸到裤兜里老吴给的化验报告,纸张被汗水浸透的边角黏在一起。父亲账本里夹着的铁路货运单突然被风吹开,98年12月的那批货,收货人签名处盖着残联的公章。"让开!都让开!"穿皮夹克的男人挤进人群,程海阳认出是父亲当年的工友老周。他怀里抱着的铁皮盒砰地砸在工商局面包车引擎盖上,泛黄的会议记录散落出来:"程卫东当年在工会的举报材料!李建国你他妈敢说没见过?"李建国倒退两步撞上采访车,后视镜挂着的平安符突然断裂。程海阳弯腰捡起符纸,背面用圆珠笔写的车牌号让他瞳孔骤缩——正是昨夜焚烧那辆卡车的牌照。"这是物证!"女记者抢过平安符对准镜头。混乱中二胖拽过程海阳的胳膊:"阳哥,西郊冷库!"他们钻进三轮车时,林晓燕正把账本残页塞进不同记者的公文包。柴油发动机在寒风中嘶吼,程海阳盯着后视镜里追来的摩托车队。二胖从车座下抽出牛皮纸袋:"你爹留下的货运单复印件,我塞进教育局的信访箱了!"西郊冷库的铁门虚掩着,程海阳的手电筒光束扫过结霜的货架。父亲失踪前托运的最后一批保温桶还贴着封条,林晓燕用改锥撬开木箱时,腐臭的棉籽渣如黑潮般涌出。"98年12月18日..."二胖念着货单上的日期突然哽住,"这不正是聋哑学校食物中毒那天?"程海阳的指尖抚过保温桶内壁,父亲刻的"勿用"二字被霉菌覆盖。他想起张校长说的三十个保温桶,突然抡起铁锤砸向样品。脆化的塑料炸裂瞬间,藏在夹层里的购销合同雪片般飞扬。"鑫旺文体与儿童福利院的长期协议..."林晓燕用冻僵的手拍打纸页,"每吨棉粕返利15%!"仓库顶棚突然传来脚步声,王秃子的砍刀劈开通风管道。程海阳把证据塞进空氨气罐,二胖抡起冻硬的猪腿砸向电闸。黑暗降临的刹那,林晓燕点燃了酒精棉球。跳跃的火光中,程海阳看见父亲留在墙上的粉笔记号。他按照箭头指引钻进排水管道,氨气味刺得眼泪横流。爬出窨井盖时,教育局的吉普车正碾过结冰的马路。"刘科长亲自带队查封冷库了!"二胖咧开渗血的嘴角。程海阳握紧发烫的录音机,里面存着李建国威逼父亲调换质检材料的通话记录。三天后的平铁路口,程海阳看着工人们更换新枕木。晚报头版照片里,父亲生前的铁路工作服挂在冷库货架上,背后是成山的毒保温桶。林晓燕往信访局寄出最后一包复印件时说:"棉籽渣的源头在新疆轧花厂。"程海阳着父亲刻字的铜钥匙,突然想起儿时粮票上的红戳。他转身走向仍在营业的快餐店,蒸笼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玻璃上的封条。工商局的新任科长等在油腻的餐桌前,手边摆着重新拟定的供餐合同。"孩子们需要热乎饭。"科长推了推眼镜,"但玉米面比例..."程海阳掀开后厨门帘,三十个锃亮的不锈钢保温桶整齐排列。他拧开最新那个的龙头,鸡汤的香气漫过合同上未干的墨迹:"百分之百纯面粉,每天现杀两只老母鸡。"林晓燕在门外按响自行车铃,车筐里堆着市质检局刚颁发的合格证。二胖蹲在马路牙子上啃烧饼,脚边是王秃子团伙的判决通知书。程海阳望向铁轨尽头,1999年的春雪正在融化,枕木下的新道钉闪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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