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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铁皮饭盒里的招标书

晨雾裹着煤渣味钻进窗户缝时,程海阳正用搪瓷缸子熨烫衬衫领子。锅炉房的水蒸气在玻璃上凝成冰花,他哈了口气擦亮玻璃,看见林晓燕踩着二八自行车冲进厂院,车筐里摞着三个铝制饭盒。"省纪委连夜成立专案组!"林晓燕摔上车撑子,鼻尖沾着火车煤灰,"鑫旺的账本复印件被市档案局扣下了,说是要等领导批示。"程海阳拧开锈迹斑斑的保温杯,枸杞在开水里打着旋:"教育局的招标会几点开始?""十点,但..."林晓燕掀开饭盒盖,油墨味混着卤肉香窜出来,"印刷厂老孙被经侦带走了,两千份投标书全压在库房。"二胖裹着军大衣撞开门,怀里揣着冒热气的烤红薯:"阳哥,畜牧站那老头坐地起价,检疫章要收两百块一个!"他跺掉解放鞋上的雪泥,"说是最近查得严,得用激光防伪的。"程海阳的钢笔尖在投标书上洇出个墨点。窗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三辆挂着市委通行证的奥迪堵住厂门。穿藏蓝夹克的男人跨出车门,皮鞋碾过冻硬的煤渣路。"程老板好手段啊。"男人掀开公文包,露出半截锦旗,"七中食堂中毒事件都能翻案。"他的目光扫过墙上的聋哑学校感谢信,"听说您要给全市中小学配送营养餐?"林晓燕的手指绞住围巾穗子:"李科长,我们是通过正规渠道...""正规?"李科长突然用档案袋拍打掌心,"三小食堂的刘师傅今早举报,说你们送的排骨有煤油味!"他抽出张检验报告,"要不要我念念微生物超标数据?"程海阳的喉结动了动。他摸出裤兜里的老怀表——父亲在铁路事故中留下的遗物,表链缠着褪色的红绳。秒针划过泛黄表盘的瞬间,他抓起饭盒里的卤大肠塞进嘴里。"李科长尝尝?"他鼓着腮帮子咀嚼,"聋哑孩子亲手洗的猪肠子,用中药卤了整宿。"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要不我给您盛碗骨头汤?大骨都敲开了髓的。"穿貂皮的男人突然从奥迪车后闪出来:"程老板的骨头汤,别是掺了冷库的氨水吧?"他皮鞋尖踢翻墙角的冻鱼箱,"上周工商局在你这查获的注水肉...""那是鑫旺的货!"二胖抡起铁锹要冲,被程海阳拽住裤腰带。程海阳的拇指着怀表玻璃,裂纹割开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他突然解开棉袄扣子,露出胸口狰狞的烫疤:"98抗洪那年,我给抢险队送了一个月盒饭。"疤痕在寒气中泛紫,"这疤是油锅翻的时候护住学生餐落下的。"李科长的瞳孔缩了缩。程海阳抓起投标书拍在桌上,油渍斑斑的纸面映着"聋哑学校实习基地"的钢印:"招标要求里写着优先安置特殊群体就业。"穿貂皮的男人刚要开口,林晓燕突然举起微型录音机:"鑫旺张总上周三晚八点,在帝豪夜总会给...""走了!"李科长拽开奥迪车门,"十点招标会,程老板可别迟到。"等尾气散尽,程海阳猛地撑住桌沿。二胖掀开他后背的衬衣,纱布渗出的血水己经冻成冰碴——昨晚搬运冻肉时被铁钩划伤的口子又裂开了。"阳哥你得去医院!""去把三蹦子加满油。"程海阳往伤口撒了把盐粒,"晓燕跟我去菜市场。"晨雾中的批发市场像沸腾的火锅,程海阳蹲在鱼摊前掐鳃盖:"这鲫鱼眼珠都浑了,还敢当鲜货卖?"鱼贩子的刀尖擦过他手背:"程老板现在要的量大,活鱼可供应不上。""那就用冰鲜的。"林晓燕翻着账本插话,"市教育局招标书里没规定必须活鱼。"程海阳突然把整筐鱼掀翻在地,腐烂的鱼鳃在阳光下暴露无遗。他踩住乱蹦的鱼头:"老杨,你闺女在七中念高三吧?今天中午的溜鱼片..."鱼贩子手里的杀鱼刀当啷落地。九点西十分,程海阳抱着铁皮饭盒冲进教育局大厅。穿貂皮的张总正在分发镀金请柬:"今晚海鲜酒楼,请各位专家评委...""让让!"二胖推着板车撞开人群,车上是冒着热气的蒸笼,"刚出锅的师生试吃品!"评审席上的白发教授推推眼镜:"配送企业要提供当日菜样?""招标文件补充条款第27页第4行。"林晓燕抽出塑封文件,"我们加印了盲文版。"程海阳揭开饭盒盖的手在抖。青花瓷盘里,翡翠虾仁摆成松树造型,胡萝卜雕的校徽浸在琥珀色高汤里。这是他凌晨三点跪在灶台前,用冻僵的手指雕了二十遍的成果。"噱头不错。"张总叉起虾仁对着灯光,"这虾线都没挑干净。""活虾现剥难免。"程海阳的指甲缝还沾着虾壳碎,"比不得您用福尔马林泡的速冻虾仁。"评审们交头接耳时,李科长忽然敲响铜铃:"现在公布实地考察环节分数!"大屏幕亮起的瞬间,林晓燕掐住程海阳胳膊——鑫旺集团的冷库照片赫然在目,成堆的火腿肠包装印着程海阳公司的logo。"这是栽赃!"二胖要往台上冲,"我们厂房昨晚上锁了..."程海阳摸向裤兜里的怀表,表面玻璃的裂纹硌着手心。他想起父亲被卷入铁轨前最后的喊叫:"护住饭盒!""请工作人员播放第二段视频。"李科长的声音带着冰碴味。雪花闪过后,画面里出现程海阳的配送车。穿貂皮的男人正往车厢塞纸箱,鑫旺的商标在夜色中反光。镜头拉近,程海阳接过信封揣进内兜。会场炸开锅的刹那,程海阳撕开衬衣内袋。染血的汇款单飘然落地,1998年9月16日,收款人:七中食堂中毒学生医疗基金。"这视频拍摄于昨晚八点。"他踩住试图溜走的摄像师,"而我七点到九点正在医院缝针。"后背伤口崩开的血渗透纱布,"市中心医院急诊室的监控..."张总掀翻椅子要逃,被守门的聋哑工人用拖把绊倒。

铁门被撞开的巨响震得吊灯摇晃,两个穿制服的民警按住张总肩膀。程海阳弯腰捡起染血的汇款单,泛黄的纸页上"七中食堂"西个字被血渍晕开,像朵陈年的梅花。"这汇款单..."白发评审长颤巍巍戴上老花镜,"是当年中毒事件第二天汇出的?""九八年九月十六号上午九点。"程海阳解开缠在腰间的绷带,暗红的血痂黏着纱布,"缝完十二针去邮局汇的款。"他忽然掀开外套,肋下蜈蚣状的疤痕在暖气中泛着油光,"这伤是给抢险队送饭时被钢筋划的,民政局应该还有记录。"穿貂皮的男人突然挣扎着抬头:"他雇人跟踪我!昨晚那个摄像师..."话没说完就被林晓燕的冷笑打断:"您忘了我表舅在电视台当电工?"她晃了晃微型录音机,"更衣室换气扇上装的可是专业设备。"会场响起零星的掌声,很快连成雷鸣。二胖趁机揭开蒸笼,荷叶的清香裹着热气腾空而起。"翡翠虾仁配糙米饭!"他舀起橙黄的南瓜粥,"按教育局要求,每份餐标不超过三块五!"评审长用银勺轻敲碗沿:"招标文件里可没要求现场烹饪。"

"但补充条款允许创新性展示。"程海阳从铁皮饭盒底层抽出塑封文件,油渍斑驳的纸页上满是荧光笔标记,"第48页备注栏用小字印着:鼓励企业展现社会责任感。"

他忽然转身指向窗外。隔着结霜的玻璃,十几个系着白围裙的聋哑青年正在配送车上码放保温箱,手语老师站在雪地里比划着操作流程。穿藏蓝夹克的李科长悄然后退,却被门口的老校工拦住。"李科长认得这个吗?"老人从帆布包里掏出铝制饭盒,内盖上用红漆写着"98抗洪模范","当年你在溃堤现场吃的炒白菜,就是这小子用门板当案板切的。"程海阳的拇指无意识着老怀表。表盘里的父亲穿着铁路制服微笑,那是他记忆中最后的模样。1994年冬,父亲用身体护住餐车里的学生营养餐,被失控的货运列车卷入铁轨。怀表的裂纹就是那时留下的。"现在公布评分!"评审长的声音有些发颤。大屏幕数字跳动的瞬间,林晓燕死死掐住二胖胳膊。当"海阳餐饮"以0.5分优势跃居榜首时,程海阳却盯着张总被押走的背影——那人后颈的蝎子纹身和当年在冷库纵火的人一模一样。散场时风雪更紧了。程海阳蹲在台阶上啃冷馒头,军用挎包里忽然滚出个牛皮信封。"招标保证金收据?"林晓燕凑过来看,"数目不对啊,怎么多了两万?"

二胖拍掉棉帽上的雪:"早上有个戴墨镜的塞给我的,说是聋哑学校装修款。"

程海阳的瞳孔骤然紧缩。他抖开信封,泛红的钞票边缘沾着煤灰——和当年父亲遇难现场散落的现金一模一样。"掉头!"他突然冲向三蹦子,"去西郊报废车场!"

破旧的三轮摩托在积雪中打滑。穿过锈迹斑斑的报废卡车堆,程海阳踢开虚掩的铁门。昏暗的仓库里,成箱的劣质火腿肠正在装车,包装箱上赫然印着聋哑学校的公章。"果然是你。"程海阳对着阴影里的人影举起怀表,裂开的表盖反射着月光,"当年往我父亲餐车里塞黑心棉籽油的人..."

穿皮夹克的男人转身,刀疤从眉骨贯穿到下巴:"小崽子命真硬,冷库大火都没烧死你。"

林晓燕摸向裤兜里的防狼哨,却被程海阳按住。他抓起地上的冻鱼:"王瘸子没告诉你?我八岁就在水产市场卸货。"鱼尾突然甩出寒光,半截裁纸刀片从鱼鳃里弹出,"这招还是跟你学的——货里藏刀。"警笛声由远及近时,刀疤脸突然掀翻货箱。程海阳扑向侧翻的卡车,当年父亲被卷入车底的画面与眼前景象重叠。他抓住滚落的火腿肠箱子,油墨未干的包装箱上,"鑫旺集团"的字样正在雨水里化开。"阳哥!"二胖的吼叫惊醒了他。刀疤脸己被民警反扣双手,林晓燕正用发卡撬开个铁皮箱——里面是二十年前铁路事故的现场照片,父亲攥着饭盒的手从铁轨缝隙伸出,指缝里夹着半张货运单。风雪夜归路上,程海阳把脸埋进围巾。柴油机的轰鸣声中,他仿佛听见父亲在耳畔低语:"饭盒要捧住了,人心才不洒。"

林晓燕突然握紧他的手:"明天去七中送餐,我跟你一起。"

仪表盘灯光照亮她泛红的眼眶。程海阳这才发现,她别在衣领的校徽和当年中毒事件的报道照片里,那个举着吊瓶的女学生戴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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