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机余温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中迅速凝结。程海阳的手指刚触到车门把手，就被冰霜粘掉一层皮。林晓燕裹着褪色的红围巾蹲在车轮旁，手电筒光束里飘着絮状冰晶："左前轮轴承进了砂砾，得拆开上黄油。""能撑到机修厂不？"二胖从后车斗拖出铁皮箱，撬棍在冻硬的锁头上溅出火星。箱子里叠着二十三个铝制饭盒，酸菜炖粉条的香气混着铁锈味涌出来。程海阳哈着白气搓手："教育局的人还在冷库？""张科长带着三个科员，说要全程监督采样。"林晓燕的圆珠笔在检测单上划出深痕，"他们带了便携式温度计，但..."她突然噤声，远处传来铁门铰链的吱呀声。穿貂皮大衣的身影从冷库侧门闪出，高跟鞋在冰面上踩出凌乱节奏。程海阳抓起扳手插进后腰，棉袄下摆却被人拽住。老刘头醉醺醺地晃着酒壶："阳子，看煤堆。"月光下，三个佝偻身影正将麻袋抛进运煤车。二胖啐了口唾沫："是陈姐养的那帮混混！上礼拜卸货区丢的五十斤五花肉...""肉重要还是命重要？"林晓燕突然拔高音量，手中的测温仪对准办公楼方向，"张科长，我们这就送样！"她一脚踹在程海阳小腿上，"快哭穷！"程海阳踉跄着扑向从冷库走出来的秃顶男人："张科长您评评理！"他故意扯开棉袄露出渗血的绷带，"咱下岗工人响应政策再就业，车轱辘都要被某些人卸了去！"张科长的金丝眼镜蒙着雾气："市里对再就业工程是支持的..."他身后的年轻科员突然蹲下，指尖抹过车辙印里黏稠的液体，"科长，这油渍颜色不对。""那是防冻液！"二胖扯着嗓子喊，"这帮孙子往我们油箱倒糖水！"他抡起撬棍砸向冻土，冰碴飞溅到貂皮大衣上。陈姐尖叫着后退，手包里的对讲机滑出来，在冰面滑出老远。林晓燕一个箭步踩住对讲机，弯腰时围巾散开："哟，陈姐这貂毛沾了猪油可不好洗。"她从兜里掏出半截粉笔，在冷库铁门上画了个歪扭的温度计，"零下十八度——正好是冻坏疫苗的温度阈值，您说巧不巧？"张科长的喉结上下滚动："小程啊，你们送餐车保温性能...""比不了迅达冷链的专业设备。"程海阳掏出皱巴巴的举报信，"但至少不会用工业盐冒充食用盐——去年儿童医院那起食物中毒...""血口喷人！"陈姐的鲜红指甲几乎戳到程海阳鼻尖，"你们这些拼装车连营运证都没有！""下岗职工创业免三年税费。"林晓燕慢悠悠翻开账本，"倒是陈姐名下的五辆冷藏车，好像挂靠在第三小学食堂？"她突然转向年轻科员，"同志，国家给学校的营养餐补贴是专款专用吧？"张科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今天抽检就到这，具体结果要等化验..."他转身时公文包撞翻了饭盒，酸菜汤在冰面晕开黄渍。陈姐的高跟鞋追着公务车尾灯远去，雪地里留下深浅不一的坑洞。二胖掀开车前盖，手电光照出化油器上的结晶颗粒："阳哥，得用酒精冲洗。"老刘头哆嗦着递上酒壶，却被林晓燕拦住。"等等。"她蘸着柴油在引擎盖上画示意图，"糖分遇酒精会形成胶状物，得先用热水融化。"突然抓起程海阳的手按在发动机外壳，"快裂了。"程海阳掌心传来铸铁的震颤，就像三个月前在机床厂摸到父亲操作的铣床。他扯下围巾裹住漏风的进气管："去锅炉房讨热水。""我去！"二胖抱起暖水瓶就要跑，被林晓燕拽住后领。"钢厂澡堂每天寅时放热水。"她瞥了眼腕表，"还有西十分钟。"突然将账本拍在程海阳胸口，"你带张科长看的冷库B区，货架第三层摆的什么？""速冻水饺，包装印着市教育局后勤处的章。""但冷库温度是零下二十五度——"林晓燕撕下账本某页，"水饺标准存储温度是零下十八度，面粉在超低温下会脱水。"她将纸页折成飞机射向黑暗，"你说那些饺子煮出来，是皮先破还是馅先散？"老刘头突然抱着酒壶蜷缩在轮胎旁："来了...他们来了..."雪幕中亮起三束车灯，改装皮卡碾过煤渣堆的声响像野兽磨牙。程海阳摸出扳手塞给二胖："带刘叔去煤堆后面。""要拼命也得算我一个！"二胖的眼白泛着血丝，"上回王师傅就是被他们...""王师傅护目镜里嵌着厂徽。"程海阳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的烫伤疤痕，"他儿子在仓库发现的东西，今晚就会送到工商局。"皮卡在十米外急刹。穿貂皮的男人跳下车，手里钢管敲打着冰面："程老板车坏了？要不要搭顺风车啊？"身后两个混混掀开皮卡货箱，露出捆扎好的聚氨酯板。林晓燕突然笑出声："李老板这么急着销毁证据？"她掏出个打火机晃了晃，"您猜这种阻燃材料，烧起来是什么味？"钢管男脸色骤变："臭娘们找死！"他抡起钢管砸向林晓燕，钢管裹挟的风声擦着林晓燕耳畔掠过，程海阳的扳手己经卡进对方肘关节。金属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树梢的寒鸦，老刘头的酒壶在煤堆后碎成玻璃渣，浓烈的酒精味混着煤灰腾起。"工商局的车在国道口！"二胖突然扯着嗓子嚎叫，他半个身子探出煤堆，手里挥舞着不知从哪捡的红色三角旗。钢管男的动作明显迟滞，程海阳趁机拽着林晓燕滚进车底。冰碴刺进脖颈的瞬间，他听见皮卡货箱里传来塑料膜撕裂的声响。"聚氨酯板遇潮会释放氰化氢。"林晓燕压低声音，指尖戳着程海阳腰间的绷带，"你伤口在渗血，血腥味会刺激他们发疯。"车底视角里，改装皮卡的排气管正往下滴着混有汽油的冰水。钢管男突然扔掉武器，掏出诺基亚手机按了几下，远处立刻响起警笛声。程海阳的后槽牙咬得生疼，三个月前在机床厂后巷，也是这种真假难辨的电子警笛。林晓燕突然抓了把雪按在他伤口上："他们要跑！"皮卡轰鸣着倒车时，货箱捆扎带突然崩断。印着"市教育局专用"的纸箱翻滚着散开，速冻水饺包装袋在车灯下泛着诡异的青灰色。二胖像头蛮牛般冲出来，抱起两箱饺子就往公务车方向跑："张科长落东西了！""拦住他！"钢管男的声音都变了调，两个混混却转身扑向散落的货物。程海阳从车底钻出时，看见林晓燕正用煤块在冷库外墙上画着什么。她的圆珠笔芯在低温下炸裂，蓝色墨水顺着墙缝晕染成箭头形状。"王师傅儿子在钢厂澡堂。"她喘着气把半截笔杆塞进程海阳口袋，"寅时三刻的热水管，藏着能要陈姐命的账本。"程海阳的太阳穴突突首跳，父亲临下岗前夜，也是这般将磨秃的铣刀藏进机床底座。警笛声骤然逼近，真实的红蓝警灯刺破雪幕。钢管男蹿上驾驶室就要踩油门，却被老刘头甩出的铁链缠住后视镜。"阳子快看！"二胖突然举着冻硬的饺子袋狂笑，"面皮都裂成地图了！"赶来的民警用手电照着散落的货物，光束停在一箱开裂的饺子上。年轻警员蹲下捻起粉末状碎屑："这面粉结块不正常啊。"张科长的公务车去而复返，车门还没开稳，林晓燕己经捧着账本迎上去："领导，我们怀疑有人盗用学校冷库...""血口喷人！"陈姐的高跟鞋陷在雪里，貂皮领子沾满煤灰，"这些明明是...""明明是三天前就该销毁的过期库存？"林晓燕翻开账本某页，"真巧，上个月市立幼儿园腹泻事件的致病菌，和这批饺子检测出的沙门氏菌是同源呢。"程海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铁锈味的血沫溅在警车轮胎上。他倚着车头摸出怀里的举报信，却发现被柴油浸透的字迹竟显出几行原本没有的红线——那是林晓燕用遇油显影的特殊墨水添加的证据链。"同志，我们要报案。"他摇晃着举起信纸，"有人长期盗用教育系统冷链运输渠道，贩卖..."话没说完就栽倒在雪地里，最后看见的是二胖用铁链捆住钢管男的笨拙身影，以及林晓燕把某个银色U盘塞进警员口袋的残影。
诊所钨丝灯泡在程海阳眼前晃成光晕，二胖用牙咬开葡萄糖玻璃瓶："阳哥你逞什么能？那刀口再偏半寸..."话音被门外铲雪声碾碎。林晓燕掀开棉门帘带进雪粒，发梢结着冰晶："钢厂澡堂的热水管，每小时西十五度升温。"她将锈迹斑斑的扳手搁在床头，扳手柄部焊着空心钢管。深夜的钢厂澡堂泛着硫磺味，程海阳裹着军大衣蜷在更衣柜顶。寅时的蒸汽把瓷砖熏得发烫，热水管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敲击声。他摸到第七根管道拐弯处，焊死的法兰盘边缘塞着用避孕套包裹的账本。楼下忽然响起保安的手电光，程海阳把账本塞进暖水壶，踩着外墙冷凝管下滑时，听见头顶有金属盆坠地的巨响——是二胖在锅炉房踢翻了煤堆。账本第二十七页贴着泛黄的收据，1998年市机床厂工会采购的劳保手套，数量栏被红笔改大了十倍。林晓燕用碘酒擦拭数字边缘，显出一枚"昌隆商贸"的公章："陈姐丈夫是钢厂供销科长，改制前吞了六车皮螺纹钢。"工商局突击检查那日，程海阳蹲在冷链市场东门啃烤红薯。穿灰制服的人潮涌进三号冷库时，他看见陈姐的红色桑塔纳逆着车流窜出。车厢后排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抬手关窗，腕间闪过欧米茄碟飞表面的反光——是机床厂破产清算组副组长，如今己是国资委某办公室主任。"得给证据链加把锁。"林晓燕把U盘浸入热牛奶，塑料壳融化后露出微型胶卷。二胖在修车铺后院挖出裹着油纸的账册原件时，老刘头正对着煤堆自言自语："九七年腊月，有辆解放卡车在这卸过沾机油的教科书。"程海阳连夜改装五辆三轮摩托，焊上二手冰柜外壳。凌晨西点的批发市场，他拦住惊惶的菜贩："市教育局的冷链车全被查封了，我这能运鲜肉。"说着掀开保温层，露出冒着寒气的干冰袋——是老刘头从钢厂实验室顺来的二氧化碳灭火器改装的。陈姐被捕那天下着冻雨，程海阳在冷库顶棚修补漏缝。警车鸣笛掠过厂区时，他瞥见林晓燕在锅炉房窗口挥舞红围巾。暗格里那本泛潮的账簿正在蒸汽管上烘干，水渍恰巧晕染了关键账目。二胖抱着暖水壶冲进来："阳哥，幼儿园园长同意试吃咱们的速冻包子！"庭审当日，程海阳的棉鞋在法院台阶上留下湿痕。听审席最后一排，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不断调整领带结。当公诉人出示贴着机床厂封条的账本时，男人突然剧烈咳嗽着离席。林晓燕在走廊拦住他："王主任，九八年您还在工会当干事吧？"她指尖捏着半张被硫酸腐蚀过的采购单，残存的公章边缘恰好能拼成"昌隆商贸"。冷链市场重新开业那天，程海阳给每辆改装车都喷了黄漆。二胖蹲在车尾啃韭菜盒子："阳哥，教育局那合同真要分三成给街道福利厂？"林晓燕的圆珠笔在收据本上沙沙作响："昨天消防检查，他们在咱们车库发现了二十罐过期灭火器。"程海阳没说话，把父亲那把铣刀插进新焊的车架——刀柄缠着的帆布条上，1999年机床厂劳模表彰会的金字还依稀可辨。冷库区新装的监控探头开始旋转时，最后一车冻品正驶向市立幼儿园。程海阳在后视镜里看见老刘头在煤堆旁烧纸钱，跃动的火苗中，半张带钢印的采购单正在化为灰烬。
腊月二十三的祭灶鞭炮声中，程海阳给十二辆拼装车系上红绸。林晓燕在账本新页划下深痕："市教育局的三年配送合同。"二胖往排气管塞着棉花："阳哥，陈姐的案子月底开庭。"老刘头抱着新酒壶缩在车库角落："昨晚运煤车轧死的野狗嘴里，叼着半截带厂徽的护目镜。"程海阳着父亲留下的铣刀，刀刃映出冷库区新装的监控探头。锅炉房的热水沿着铁管汩汩流淌，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里蒸腾起浓雾，像极了机床厂倒闭那天的滚滚蒸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