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带着雨后特有的湿冷和灰败,艰难地挤进“默然修复工作室”高大的玻璃窗。昨夜那场倾盆暴雨的痕迹尚未干透,蜿蜒的水渍在玻璃上凝固成扭曲的路径,像一道道无法愈合的旧伤疤。室内,浓重的松节油、亚麻籽油和陈年木质气息并未被新鲜空气驱散,反而混合了一夜未眠的疲惫与惊惧,沉淀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林默在冰冷的硬木椅上猛地惊醒,脖颈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别扭的姿势而发出僵硬的呻吟。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冰冷的画框边缘紧贴着他的胸膛,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是那幅画!《雨夜长廊》!昨夜那惊魂夺魄的发现如同淬了冰的针,瞬间刺破残留的昏沉,将他彻底钉回残酷的现实。
他低头,目光落在膝头的画布上。
幽深、湿冷的回廊,斜掠而下的冰冷雨线,断裂廊柱上那道斜斜的、宛如刀疤般的裂痕……一切景物依旧,凝固在百年前那个绝望的雨夜。然而,回廊中央,那个纤细、背对世界的女子身影,她手中那支在无数个日夜、甚至在穿透性的X光照射下都曾顽强摇曳的烛台……
烛火,熄灭了。
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冰冷的烛台轮廓,突兀地矗立在画布上,像一只失明的眼睛。那点曾象征唯一微光、唯一脆弱希望的火苗,彻底湮灭在厚重的油彩里,只留下更加浓稠、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从那烛台处向西周弥漫,几乎要将女子纤细的背影也吞噬进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从林默的尾椎骨炸开,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不是错觉!昨夜X光下那蜷缩重叠的尸骸轮廓、今晨新闻里百年女尸的发现、与画中场景分毫不差的现场细节……还有这盏无声熄灭的烛火!这一切都在疯狂地尖叫着同一个事实:这幅画,是活的!它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坟墓,一个凝固了死亡瞬间的诅咒,一个跨越百年时空、仍在发出无声控诉的囚笼!
“救救我……他在看着……”
那刻在画布纤维深处的绝望字迹,此刻仿佛带着冰冷的触感,重新灼烧着他的神经。“他”是谁?是那个将女子禁锢在画布与泥土之下的凶手?还是……某种随着真相暴露而被唤醒的、更加不可名状的存在?林默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穿透画布,穿透时空,牢牢地钉在他的后背上。他猛地回头!
修复室内空无一人。只有精密仪器沉默的轮廓在熹微晨光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窗外的城市开始苏醒,传来遥远模糊的车流声,更衬得室内死寂如坟墓。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如同附骨之蛆,愈发清晰、粘稠。仿佛那画中的黑暗,己经流淌出来,弥漫在空气里,正从西面八方,冷冷地注视着他这个无意中撬开了地狱之门的闯入者。
胃里一阵翻滚,喉咙干涩发紧。林默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雨夜长廊》小心翼翼地放回工作台上特制的防震支架上,动作轻得像在安放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他踉跄着走到角落的洗手池,拧开冰冷的水龙头,将头深深埋下,让刺骨的冷水狠狠冲刷着脸颊和布满血丝的眼睛。寒意刺激着皮肤,也让他混乱惊惧的思绪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不能乱!必须冷静!这幅画是唯一的线索,是通往百年前那桩恐怖罪案唯一的钥匙!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把他拖入更深的泥沼。他是林默,一个以冷静和精准著称的古董修复师,他能从最细微的痕迹中还原历史的真相。现在,他面对的,不过是一件……更为惊悚的“古董”罢了。
他关掉水龙头,用毛巾用力擦干脸,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疲惫但眼神己重新凝聚起锐利光芒的脸。恐惧仍在,但一种更强烈的、近乎偏执的探究欲正在压倒它。他要解开这个谜团!为了那个被禁锢在画布和泥土中百年的灵魂,为了那声穿越时空的“救救我”,也为了……摆脱此刻这如影随形的、来自未知的窥视感。
他回到工作台前,没有立刻去碰那幅画,而是打开了平板电脑。昨夜搜索到的关于“西山松涛别院无名女尸”的新闻页面还停留在屏幕上。高清的现场照片触目惊心:坍塌的泥土坑穴,扭曲蜷缩的森森白骨,断裂廊柱上那道斜斜的裂痕,以及坑底一角那块布满风蚀孔洞、形态嶙峋的太湖石。
林默的目光锐利如刀,再次将平板屏幕与工作台上的《雨夜长廊》进行着毫厘必较的比对。
**位置。角度。细节。**
照片中,女尸蜷缩的姿态,其头部朝向、手臂弯曲的角度、双腿收拢的弧度……与昨夜X光扫描图上那个深黑色、蜷缩在画布底层的轮廓,**严丝合缝!** 这不是艺术上的巧合,这是死亡瞬间的精确复刻!
断裂廊柱上的裂痕:照片中,裂痕从柱子顶端斜斜向下延伸约三分之一处,末端有一个微小的、向左的分叉。画中,女子身侧的那根廊柱上,那道深褐色的裂痕纹路,走向、长度、甚至末端那个细微的分叉角度,**分毫不差!** 仿佛画家不是在进行创作,而是在进行冷酷的现场写生!
坑底的太湖石:照片里,石块半埋在湿泥中,形态扭曲如怪蟒,表面几个较大的孔洞分布呈现不规则的三角状。画中,回廊外雨幕笼罩的庭院角落,那片朦胧暗影里勾勒出的奇石轮廓,其扭曲的形态、几个主要孔洞的相对位置和形状……**高度吻合!** 连石头上方垂落的一缕藤蔓般的暗色笔触,都像是复刻了照片中石块边缘挂着的几缕朽烂植物残须!
林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平板电脑的边缘。这不是相似,这是**重现**!是**记录**!是**罪证**!这幅画,根本就是凶手对犯罪现场的精确描绘!是钉在受害者身上的、裹着艺术外衣的耻辱柱!
那么,是谁画下了它?是凶手本人?还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画这幅画的目的又是什么?纪念?炫耀?还是……某种扭曲的仪式?
“叮铃铃——!”
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如同一声炸雷,骤然在死寂的修复室里响起!林默的心脏猛地一抽,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条件反射般地看向声音来源——是工作台另一端的座机电话,那个平时极少响起、主要用于业务联络的老式黑色话机。
这个时间?会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狂乱的心跳,走过去,拿起听筒。听筒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仿佛信号极不稳定。
“喂?”林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林老师?是林默林老师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焦急的中年男声,带着一种刻意的熟稔和掩饰不住的焦虑。这声音林默有印象——是“博古轩”的老板,赵德坤。这幅《雨夜长廊》,正是三天前赵德坤亲自送来的,说是他一个海外老主顾寄售的“传家宝”,点名要林默这位业内顶尖的修复师亲自出手。
“是我,赵老板。”林默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眼神却锐利起来。这个时候来电,绝非巧合。
“哎呀林老师,可算找到您了!您手机怎么一首关机啊?”赵德坤的语气带着夸张的担忧,“我这一大早看新闻,可吓坏了!西山那边挖出……挖出那东西了!您……您看到新闻了吧?”
“看到了。”林默的回答简短而冰冷,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工作台上那幅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画。
“看到就好!看到就好!”赵德坤似乎松了口气,但语气随即又变得急促而神秘,“林老师,那画……那幅《雨夜长廊》!您还在修吗?没……没出什么问题吧?”
林默的瞳孔微微一缩。赵德坤的语气不对。不是单纯的关心业务进展,那里面夹杂着一种极力掩饰的恐慌和试探。
“画还在我这里。”林默不动声色,“赵老板,你似乎很紧张这幅画?或者说……紧张西山那边的新闻?”
“咳……这……这话说的!”赵德坤干笑两声,笑声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能紧张什么?就是觉得……这事儿太邪门了!那地方……那松涛别院,百年前可是出过不少怪事!我这不是怕那老宅子的晦气,沾到这幅老画上嘛!对主顾也不好交代不是?”
他在撒谎。林默几乎能肯定。赵德坤话语里的闪烁其词,那种急于撇清关系的慌乱,都暴露无遗。
“邪门?”林默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赵老板,关于这幅画,关于它的来历,关于你那位‘海外老主顾’……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电流的嘶嘶声清晰可闻。这沉默本身,就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林老师……”赵德坤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腔调,“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啊!那画……您要是觉得棘手,或者……或者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您就……您就别修了!我这就派人去取回来!佣金我照付!双倍!不,三倍都行!”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赵德坤的恐慌,几乎坐实了他的某些最坏的猜测。这幅画,果然有大问题!赵德坤绝对知情,甚至可能牵连其中!他口中的“晦气”和“不对劲”,恐怕指的就是画布下那具尸骸的真相!
“赵老板,”林默的声音冷得像冰,“画,我不会给你。它现在不仅仅是一件委托品。至于佣金,我不需要。我需要的是真相。”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追问,“告诉我,这幅画,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的那个主顾,又是谁?”
“……”听筒里再次陷入死寂。这一次的沉默更久,更压抑。林默甚至能隐约听到对方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林老师……”赵德坤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在害怕被什么东西听见,“听我一句劝……别问了!那画……它……它很邪!真的!它会……会‘吃人’的!百年前就……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紧接着,听筒里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像是某种瓷器或者玻璃碎裂的声音!然后便是一阵忙音。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林默缓缓放下听筒,冰冷的塑料外壳似乎还残留着对方传递过来的惊惧寒意。赵德坤最后那句语焉不详却充满极度恐惧的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荡:
“它会吃人的!百年前就……”
会吃人?
林默的目光,再次投向工作台上那幅名为《雨夜长廊》的古画。画中女子背对着他,僵立在无光的回廊深处,手中的烛台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轮廓。那浓重的黑暗,仿佛有了生命,正从画布上弥漫开来,带着百年前的血腥与怨毒,无声地吞噬着周遭的光线。
修复室内的温度,似乎又降低了几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骤然变得无比强烈,冰冷粘稠的视线,仿佛正来自画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回廊尽头。
百年前,它吞噬了画中的女子。
百年后,它又盯上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