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的灯灭了。
医生掀开白布的瞬间。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嚎。
张护士想拉我。
被我一把甩开。
妈脸上还带着氧气罩勒出的红印。
嘴角抿着。
像有话没说完。
我伸手摸她的脸。
冰的。
比外面的雨还凉。
“家属。
节哀。”
穿白大褂的人往退。
脚步轻得像怕踩碎什么。
“后续手续去办公室办。”
我没动。
就跪在床边盯着妈。
她手背上的针孔还没消。
青一块紫一块的。
像撒了把豆子。
床头柜上放着个苹果。
是昨天我削的。
皮还没氧化。
手机在裤兜里震。
掏出来一看。
赵世雄助理的短信。
“明天八点。
化工厂门口报到。
别迟到。”
我盯着那行字。
突然笑出声。
笑得浑身发抖。
旁边的清洁工拎着拖把经过。
看我的眼神像看疯子。
有人拍我后背。
回头看见老王喘着气站在门口。
他手里攥着个塑料袋。
里面是件新棉袄。
“我听张护士说的。”
他把棉袄往我怀里塞。
“天凉。
披上。”
棉袄上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是去年冬天站点发的福利。
我当时给妈寄回去了。
怎么又到他手里了?
“你妈上周给我打的电话。”
老王别过脸。
声音有点哽。
“说怕你冬天冻着。
让我帮你收着。”
我把脸埋进棉袄里。
布料蹭着鼻子。
酸得厉害。
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往下淌。
打湿了棉袄上的补丁。
是妈亲手缝的。
针脚歪歪扭扭。
“赵世雄不是人。”
老王蹲下来。
从兜里掏出包烟。
抖出两根。
递我一根。
“但咱斗不过他。
你看那苹果。”
他指了指床头柜。
“昨天你去缴费。
你妈偷偷把药藏起来了。
说留着下次用。”
他划亮打火机。
火苗在我眼前晃。
“她是想给你省钱。”
烟烧到指尖。
烫得我一哆嗦。
才发现自己没吸。
烟灰落在地上。
像碎掉的星星。
张护士拿着张纸走进来。
是死亡确认书。
“签个字吧。”
她把笔递给我。
“殡仪馆的车一会儿就到。”
我盯着签名栏。
笔尖悬在纸上。
怎么也落不下去。
妈还没看着我成家。
还没吃够我做的西红柿鸡蛋面。
怎么能签?
“302床的账还没结。”
收费处的大姐突然出现在门口。
手里拿着个计算器。
噼里啪啦摁得飞快。
“抢救费五千二。
床位费三百六。
总共五千五百六。”
老王赶紧掏出钱包。
把里面的钱全倒出来。
红的绿的摊了一床。
“我这儿有三千。
够不够?”
“差两千五。”
大姐数着钱。
眼皮都没抬。
“今天必须结清。”
我摸遍全身口袋。
掏出皱巴巴的三张十块。
是昨天卖电动车剩下的。
老王叹了口气。
刚要说话。
张护士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信封。
“这是我攒的。”
她把信封往收费处大姐手里塞。
“先顶上。”
信封挺厚。
拆开一看。
全是十块二十块的零钱。
收费处大姐数钱的手顿了顿。
没再说什么。
殡仪馆的车来了。
两个穿蓝布衫的人走进来。
动作麻利地把妈抬上担架。
白布盖住她脸的瞬间。
我突然扑过去。
抓住担架的栏杆。
“别碰她!”
他们愣了一下。
看我的眼神有点不耐烦。
“家属。
按规矩来。”
“什么规矩?”
我盯着他们的胸牌。
“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我妈!
是把我从西北农村带出来的人!”
老王把我拉开。
他的手劲很大。
勒得我胳膊疼。
“让你妈安心走。”
他在我耳边低吼。
“不然她在天上也不安心。”
担架被抬出病房。
白布条子在风里飘。
像一面投降的旗。
我跟在后面。
一步一步挪。
走廊里的时钟滴答响。
每一声都像敲在棺材板上。
到了楼下。
雨停了。
月亮从云里钻出来。
惨白惨白的。
殡仪馆的车停在路灯下。
车身锃亮。
像口移动的棺材。
他们把担架往车上推。
我突然冲过去。
掀开白布。
妈闭着眼睛。
嘴角好像还带着笑。
“妈。”
我抓住她的手。
“我给你报仇。”
她的手还是软的。
像刚睡熟。
旁边的司机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
“快点!
还有下一家呢!”
老王把我拽开。
死死抱住我。
“你疯了!
现在冲上去是送死!”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
“你妈要你好好活着!”
车开走了。
尾灯在夜色里缩成个小红点。
像妈最后看我的眼神。
我瘫坐在地上。
老王想拉我起来。
被我推开了。
“我要去化工厂。”
我说。
声音平得像结冰的湖面。
“他们不是想让我死吗?
我偏要活着。
活得比谁都好。”
老王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
抖出最后一根烟。
叼在嘴里。
没点燃。
“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
上个月有个小伙子想跑。
被打断了腿。”
“我有办法。”
我站起来。
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棉袄上的补丁硌着后背。
突然想起件事。
妈总说我后背不平。
睡觉爱翻身。
“你要干啥?”
老王跟在我后面。
脚步有点踉跄。
“别胡来啊。
赵世雄的人在医院门口盯着呢。”
我没理他。
径首走向停车场。
那里停着辆破旧的电动车。
是我的。
昨天老王帮我从站点骑过来的。
车筐里还放着个送餐箱。
我打开送餐箱。
里面有个皱巴巴的塑料袋。
装着半盒感冒药。
是前几天妈咳嗽。
我给她买的。
还没拆封。
“你要去找赵世雄?”
老王拉住我的车把。
“他现在肯定在穹顶臻华酒店。
你去了也是挨打。”
我跨上电动车。
拧动车把。
电机发出嗡嗡的响声。
像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我不去找他。”
我说。
“我去个能让他哭的地方。”
电动车冲出医院大门。
门口果然停着辆黑色轿车。
两个穿黑衣服的人坐在里面抽烟。
看见我。
立刻坐首了。
我猛打方向。
电动车钻进旁边的小巷。
后视镜里。
那辆车跟了上来。
车灯像两只狼眼。
巷子越来越窄。
只能容一辆电动车通过。
我加速。
风声在耳边呼啸。
突然看见前面有堵墙。
是死胡同。
刹车声刺耳。
电动车在地上划出两道痕。
后面的轿车也停住了。
两个黑衣人推开车门。
手里拎着钢管。
“跑啊。”
其中一个笑了。
牙齿上沾着烟渍。
“我看你往哪跑。”
我从车座底下掏出个东西。
是昨天砸手机时捡的碎片。
玻璃碴闪着寒光。
“告诉赵世雄。”
我握紧碎片。
抵在自己脖子上。
“我妈要是走得不安心。
我就死在他家祖坟上。”
他们愣了一下。
突然笑起来。
“你吓唬谁呢?
赶紧跟我们走。”
玻璃碴划破皮肤。
有点疼。
但没想象中那么疼。
有热乎的东西顺着脖子往下流。
滴在棉袄上。
晕开一朵小红花。
“我数到三。”
我说。
声音没抖。
“一。”
黑衣人脸上的笑没了。
“你他妈真疯了?”
“二。”
他们往后退了一步。
其中一个掏出手机。
好像在打电话。
“三。”
我闭上眼睛。
刚要用力。
突然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
不是人的声音。
像电流穿过喇叭。
“检测到强烈生存意志。
符合绑定条件。”
那声音说。
“是否预支未来寿命。
兑换现世财富?”
我愣住了。
睁开眼。
黑衣人还在打电话。
表情挺着急。
巷子深处的猫叫了一声。
像个问号。
“什么东西?”
我对着空气说。
“时间典当系统。”
那声音又响了。
“1小时寿命=1万元。
无上限借贷。
但需在寿命耗尽前偿还。”
脖子上的血还在流。
有点黏。
我摸了摸。
是真的。
不是幻觉。
“能换多少钱?”
我问。
眼睛盯着巷口的轿车。
赵世雄的人。
很快就会来。
“最低10亿。”
系统说。
“低于此额度。
无法逆转你的绝境。”
10亿。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换算成寿命是10万小时。
差不多11年。
我妈才活了五十六。
“换。”
我说。
没犹豫。
“现在就换。”
胳膊上突然一阵烫。
像被烟头烫了一下。
低头一看。
皮肤表面浮现出红色的纹路。
像数字。
在一点点减少。
100000:00:00。
“资金己到账。”
系统说。
“请注意。
纯享乐消费将双倍扣除寿命。”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银行短信。
余额后面跟着一长串零。
我数了三遍。
才确认是10亿。
黑衣人挂了电话。
表情有点懵。
“你他妈愣着干啥?
跟我们走!”
我笑了。
抹了把脖子上的血。
“告诉赵世雄。”
我说。
“明天不用等我上班了。”
骑上电动车。
从他们身边经过时。
我故意放慢速度。
手机屏幕亮着。
10亿的余额在黑暗里格外亮。
他们的眼睛首了。
像看见鬼。
出了巷子。
我没回家。
也没去穹顶臻华酒店。
导航输了个地址。
是赵世雄的仇家开的公司。
叫绿洲环保。
昨天听老王说的。
快破产了。
电动车在马路上跑。
风迎面吹来。
脖子上的伤口有点凉。
但心里热得像揣了个火炉。
妈。
看见没。
儿子有钱了。
能给你报仇了。
前面路口的红灯亮了。
我停下来。
看着胳膊上的红色数字。
99999:59:59。
在减少。
每一秒都在减少。
像倒计时。
也像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