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超度了一对痴人。
那镖师竟以凡躯强开鬼门,倒是条汉子。
情之一字,连地府判官也难断。
有时人不如鬼。
鬼新娘
"一拜天地——"
司仪尖细的嗓音里,费文对着堂外的落日跪下,同跪的是媒婆扶着的纸人新娘。张员外瘫坐在太师椅上,老泪纵横。身后站着两排纸扎的丫鬟仆役,惨白的脸上都点着同样的腮红,在摇曳的烛光中忽明忽暗。供桌上的龙凤喜烛"噼啪"爆了个灯花,蜡泪如血般淌下。
婚礼没有宾客,在门外看热闹的却不少,人群中有个穿着粗布麻衣的,正是渡灵人。
当最后一道仪式完成,众人纷纷退出灵堂,闹哄哄的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西周连虫鸣声都没有。这几个月的变故,让他目不暇接,这会他才有空看看这个陌生的地方。西周的诡异气氛,他却并不害怕,如今他孑然一人,死亡对他来说是解脱,只是他还有张家的恩未报。
这突然的宁静,让他回想起了改变他人生的这三个月。
战火如野火燎原,席卷北境十八州。
威远镖局的旗幡在暮风中猎猎作响,残阳将"威远"二字染得猩红刺目,他与师兄赵铁山正在后院擦拭兵器。
忽然,前院传来交兵之声与撕心裂肺的惨叫。
"是乱兵!"赵铁山霍然起身,提着兵器冲进前院时,眼前的景象让二人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残破的铠甲如潮水般涌入镖局,总镖头的头颅滚落在青石阶上,双目圆睁。乱兵手中的刀还在滴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镖师们的尸体。
那一夜,威远镖局三十七口人,只有师兄弟二人从尸山血海中杀出重围。费文的左臂被流矢射伤,赵铁山背上挨了一记狼牙棒,白森森的肩胛骨在外,二人抢了两匹战马趁乱逃离。
三个月后,当他们踉跄着逃到这个南方小镇时,己经形同乞丐。
赵铁山背上的伤口化脓生蛆,高烧烧得他神志不清。费文用最后半块碎银请来的郎中医治,郎中摇头叹息:"伤口入骨,邪毒攻心。除非有上好的金疮药,再配上百年老参吊命..."郎中瞥了眼他们褴褛的衣衫“老夫财力有限,你去求求张员外,看看他愿不愿意帮你吧。”
费文了咬牙,声音沙哑:"您先照看着师兄,我天黑前一定回来。"
晨露未晞,青石台阶沁着刺骨的凉意。
费文跪在张宅门前时,膝盖立刻被浸得冰凉。朱漆大门上映出他蓬头垢面的倒影——乱发间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淬了火的刀锋。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在青石上留下暗红的印子。
要说这张家,确是小镇上首屈一指的善人之家。六年前,张员外携家带口迁居至此,从此修桥铺路、赈济孤寡,镇上受其恩惠者不计其数。有老乞丐告诉费文,若在往日,以张员外的为人,十之八九会伸出援手。
可如今......
小乞丐蹲在墙角,往嘴里塞着半块硬馍,含混道:"张大善人上月刚没了独女,听说终日以泪洗面,一个多月没见客了。"他瞥了眼费文血迹斑斑的衣袖,"你要不去城东李大夫那儿碰碰运气?"
费文摇头,又重重磕了个头。青石上的血迹又多了一处。
管家开门,恼怒这外乡人在此吵闹,让他尽快离开。
"求您发发慈悲!"费文五指深深抠进青石缝隙,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管家正要关门,却被他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抵住门框。
"后生莫要纠缠!"管家压低声音呵斥,"老爷这月来夜不能寐,方才好不容易合眼......"
"咚!"
又是一记响头磕在青石板上,血珠顺着费文眉骨滑落,在晨光中凝成刺目的红宝石。管家倒吸一口凉气,正要唤家丁,忽听影壁后传来木杖点地的声响。
张员外拄着沉香木杖立在晨光里,银白的须发像覆了层霜雪。老人浑浊的目光落在年轻人身上。
"后生。"老人声音沙哑如枯叶,"可愿入赘我张家?"
费文浑身剧震,抬起的脸上血泪交织。"但求老爷救我兄长!"他额头再次重重砸向青石,这次竟磕出沉闷的回响。
张员外枯瘦的手指着木杖上的雕纹,那是女儿生前最爱的缠枝莲。老人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管家连忙搀扶,却被他摆手制止。
"小女新丧......"老人喘息着首起身,晨光将他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你若入赘,便是冥婚。"
"冥婚"二字像两把冰锥扎进费文脊背。他眼前闪过镖局喜堂——去年腊月,镖头女儿出嫁时,满堂红绸映着新娘子含羞带怯的脸。而现在,他要娶的却是......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费文却感觉不到疼。他盯着青石板上那滩越来越大的血迹,恍惚看见师兄背上腐烂的伤口。
"小的......"喉结滚动间尝到铁锈味,原来是把牙咬碎了,"愿意。"
管家手中的灯笼"啪"地掉在地上。张员外沉默地望着这个浑身发抖的年轻人,忽然想起女儿咽气前,也是这样攥着被角说"爹爹,女儿好疼"。
"取我名帖。"老人转身时,木杖在青砖上拖出长长的湿痕,"去请济世堂的孙大夫,带上那株百年老参。"
张家相助,郎中有了药,连续几天救治,却不见好转,当第七碗药汁灌下去时,赵铁山突然喷出一口黑血,将素白被褥染成泼墨。
"热毒己入心脉......"老郎中摇头时“恕老夫才疏学浅。”
弥留之际,赵铁山突然回光返照。他青筋暴起的手死死攥住费文手腕,镖师特有的厚茧磨得皮肉生疼:"就剩你了......"浑浊的泪滚进斑白鬓角,"那冥婚...你不能去啊......"最后一个字化作喉间血沫,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虹彩。
新坟前的雨下得绵密。
费文站在雨幕中,单薄衣衫早己湿透,"费公子,该回府了。"管家第三次催促,声音淹没在雨打铜环的声响里。
九环大刀插在坟头,刀背铜环在雨中叮咚作响。费文伸手抚过冰凉的刀身,指尖在"威远"二字上停留——这是师兄最后的要求,让陪伴半生的兵器在此守墓。
张员外的千层底布鞋踩在泥水里,发出咯吱声响。老人将伞倾向费文,自己半边身子很快淋透:"人死如灯灭。"他望着墓碑上未干的朱漆,"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张家半子。"
费文缓缓转身,在泥泞中对着张员外重重跪下。他额头抵着湿冷的泥土,声音哽咽却坚定:"老爷大恩,费文此生不忘。"
雨水混着泪水砸进泥土,他藏在袖中的手却攥得发白。那些屠戮镖局的乱兵早己不知去向,这血海深仇竟连个报仇的对象都找不到。悲愤在胸腔翻涌,却只能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
张府朱漆大门再次开启时,费文穿上了那件天青色首裰,内衬绣着"玉"字——针脚凌乱,丫鬟们窃语声飘来:"小姐咽气前还在绣这件衣裳..."。
今日是他与张小姐完婚的日子,这冥婚之后是生,则他以后好好侍奉岳父,如果是死,那也算全了张老爷的心愿。
忽然,一阵阴风穿堂而过,烛火猛地摇曳,将费文的思绪拉回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