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新家”在一栋六层旧楼的顶层,一个不到六十平米的两居室。房子是林婉清一个远房亲戚暂时空置的。推开门,一股久未住人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墙壁有些泛黄,家具简单陈旧,客厅狭小得几乎转不开身,唯一的好处是带了个小小的晒台。
阎猡默默地把不多的行李搬进来。几个装着衣服的箱子,一些书籍,还有他房间里那个巨大的、装着各种模型和奖杯的玻璃柜没能带来,被永远留在了那个“家”里。他看着母亲强打起精神,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动作麻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个曾经在别墅里优雅插花、弹钢琴的母亲,此刻正熟练地拧干抹布,擦拭着布满油垢的灶台。
生活的落差,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阎猡。他看着母亲忙碌而单薄的背影,胸口堵得发慌。那个被父亲轻易抛弃、此刻却要独自扛起一切的女人,让他心底翻涌起强烈的愤怒,不是对父亲的愤怒(那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恨),而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他还是那个“小胖墩”,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苦。
“妈……”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
林婉清首起身,抹了把额角的汗,努力对他挤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疲惫得让人心疼:“猡猡,别担心。地方是小了点,旧了点,但收拾收拾,也挺好,清静。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家”这个字,此刻听起来带着一种酸涩的味道。
阎猡没再说什么,只是走过去,拿起另一块抹布,用力地擦拭起积满灰尘的窗框。他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把心头的憋闷和无力感都发泄在这机械的动作里。手臂的肌肉绷紧,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T恤后背。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用力干活,身体会发热,会让心里那种沉甸甸的冰冷感觉稍微驱散一点点。
新的生活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开始了。
林婉清迅速处理了离婚事宜。阎正雄的“慷慨”体现在了分割的财产上:市中心几处位置不错的商铺,一套地段尚可但面积不大的老学区房,以及一笔足够支撑阎猡完成学业的现金。没有纠缠,没有拉扯,像处理一笔生意。阎猡只在签字的当天见过父亲一次,那个男人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穿着熨帖的西装,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只说了句“好好照顾你妈”,便再无他言。阎猡觉得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他没有回应,签下自己的名字,拉着母亲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间充斥着金钱和冷漠气息的办公室。
林婉清把精力都投入到打理新得的资产上。出租商铺、管理租金、精打细算每一笔开支。她拒绝了阎正雄提供的“生活费”,坚持靠自己支撑起这个缩水但独立的小家。她脸上的温柔被一种坚硬的韧性取代,眼神里多了几分世故和警惕。她开始频繁地与人打交道,房东、租客、中介、物业……为了争取一点维修费或者解决麻烦,她可以据理力争,寸步不让。
阎猡转学到了附近一所普通的公立中学。这里没有别墅区国际学校的先进设施和精英氛围,学生们大多来自普通甚至有些拮据的家庭。他穿着简单的运动服,背着旧书包走进教室时,能明显感觉到一些好奇、探究,甚至带着点轻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再是“阎家小少爷”,只是一个沉默寡言、身材略显臃肿的转学生。
“嘿,胖子,新来的?叫什么?”一个同样胖乎乎、但眼神带着点痞气的男生凑过来,伸手想拍他的肩膀,带着一种自来熟式的戏谑。
阎猡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侧身避开,动作快得让那男生愣了一下。阎猡自己也怔住了。刚才那一瞬间,身体仿佛自己做出了反应。他看着那男生有些尴尬和不满的表情,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到老师指给他的座位坐下。
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他不再是焦点,这反而让他感到一丝扭曲的安全感。只是放学路上,偶尔看到穿着原来学校校服的学生,或者听到关于那个圈子的零星消息,心头还是会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书本上。成绩,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的稻草。
然而,身体的改变却在悄然发生,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
搬离别墅后,林婉清为了节省开支,许多原本由钟点工做的重活都需要自己动手。米面粮油,成箱的矿泉水,甚至是一些简单的家具挪动。每当看到母亲咬着牙,有些吃力地搬动那些重物时,阎猡就会立刻冲上去。
“妈,我来!”
起初,他也觉得吃力,搬一袋米上楼会气喘吁吁,手臂酸痛。但那种看着母亲受累的感觉,比身体的酸痛更让他难以忍受。他咬着牙,一次比一次更用力,更坚持。
有一次,楼下小超市搞促销,林婉清囤了几大桶食用油和整箱的洗衣液。她看着堆在楼下的一堆东西发愁。阎猡二话不说,弯下腰,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贲起,竟然一次将两桶油(每桶5L)稳稳地抱了起来,腋下还夹着一箱洗衣液!他的脸憋得通红,额角青筋微凸,脚步却异常沉稳,一步一步,硬是将这沉重的负担搬上了六楼,中间只歇了一次。
当他将东西重重放在厨房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时,林婉清惊讶地看着他,又心疼又有些难以置信:“猡猡……你……你力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阎猡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微微发颤、却明显比以前粗壮了一圈的手臂,汗水顺着小臂的肌肉线条滑下。刚才那股从身体深处涌上来的、支撑着他完成这一切的力量感,陌生又清晰。那不仅仅是意志的驱动,更像是沉睡在脂肪和骨骼深处的某种东西,在持续的压力和愤怒的催化下,被粗暴地唤醒了。
他握了握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心底滋生——不再是完全的无力感,而是一种原始的、野蛮的、可以掌控些什么的**力量感**。虽然它还很粗糙,还很陌生,但它真实存在。
他开始有意识地“使用”这种力量。帮母亲扛更重的煤气罐;在学校里,当值日需要抬沉重的桶装水时,他沉默地走过去,在同学惊讶的目光中轻松提起;他甚至开始尝试在家做一些简单的俯卧撑和深蹲。每一次肌肉的酸痛,每一次突破极限的感觉,都像一种隐秘的宣泄,将那些无处安放的愤怒和憋屈转化成汗水挥洒出去。
身体的变化是显著的。原本松软的脂肪层下,肌肉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手臂、肩膀、胸背的线条逐渐硬朗起来。体重似乎没有明显下降,但整个人的体型却从虚胖向厚实、壮硕转变。像一块璞玉,在生活的重压下,被粗粝的现实打磨出坚硬的棱角和内蕴的光泽。
他依然沉默,依然会避开人群。但在沉默的外表下,一种内在的蜕变正在发生。那个被家庭变故击垮、只会感到无力的“小胖墩”正在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逆境中本能地抓住一切可以倚仗的东西(包括这身突如其来的力气)、沉默地积蓄着力量的少年。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沉静、眉宇间多了几分硬朗的自己,又看向窗外城中村杂乱却充满生机的景象。过去那个被精心呵护的世界己经远去,眼前是真实、粗粝、需要力量去面对的生活。他握紧了拳头,感受着肌肉收缩带来的坚实感。
蜕变,才刚刚开始。而前方等待他的,是比城中村更复杂、更幽深的丛林。